“放弃也是向前。”
严渡:“身后有多少人紧盯着将军府,若你是当年的我,断然不会说出放弃二字。”
这次的酒香似乎比之前那罐更浓郁,只是打开半边,味道便盈盈地扩散开来。
燕羽衣指腹摩挲着衣料的边角,绸缎总是丝滑柔软,但此刻掌中的却异常扎手。他低声说:“我曾等待过,倘若哪天你对我说,想休息,很累,我一定会代替你在外应酬。就算兄长不想再做家主也没什么,还有我,家中也还有我。”
“可是等来的是你身陨的消息。”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胸腔发出来的,唇齿艰难地开合,短短几个字,明珰被破的绝望,家族覆灭的伤痛,十几年以来,身为燕氏少主的骄傲,通通被人踩在脚底。
燕羽衣已经不记得自己如何振作,甚至他在萧骋面前,也常是受伤的姿态。
但只要有燕氏部将,或是需要燕羽衣代表洲楚去做什么的时候,燕羽衣心中总能生出无比宽阔坚实的勇气,他认为自己能够办得到。
“那个时候我总是在对自己说。”
“倘若是兄长,他一定做得很完美,如果我是他,我该怎么继续。”
严渡很安静地听着,但并不代表他只是待在原地。
他抱着酒坛往亭中走,湖色倒映着两个容貌相当的人,偶尔泛起波澜,将他们的面庞由撕裂分散,转而瞬间合拢。
脚步埋在覆盖着流水轻淌的间隙,所过之处唯余草气弥漫。
“……小羽。”
踏入亭前台阶的那刻,严渡骤而转身。
“族中很早就想放弃我,这件事你清楚么。”
燕羽衣怔住,以为自己听错。
错愕毫不掩饰,令严渡抿唇笑了笑。
“父亲起先据理力争,后来迫于族中压力,自己又没什么本事,在外打仗也全靠身旁副将,于是偃旗息鼓,默认了转而培养你做新任家主的决定。”
“其实他们自己也不在意双生是否为诅咒,毕竟后来你我两人一明一暗,把即将衰落的将军府重新推向朝廷的中心,”
“其实你自己也有察觉,对吗。”
严渡字句清晰,似乎生怕燕羽衣听不明白。
“伴驾皇帝,受教天子,这是除燕氏之外的第二道保险,世上有几人直入御书房。”
“太子左膀右臂,奉为未来股肱。”
“父亲小心翼翼地禁止我与太子单独相处,却唯独肯将你放在皇宫,与陛下一起,将你彻底藏起来。”
男人表情其实是极其轻松的,但不难看出,这其实是愤懑怨怼之后,彻底想要放下,却仍然耿耿于怀,碍于情面与君子德行,强行装作无事发生的态度。
燕羽衣的心脏漏跳半拍。
严渡掀起眼皮,颇为自嘲地笑道:“享受着堪比储君皇子待遇的人,竟然是对我百般依赖的弟弟。”
“而我想要学到些什么,就只能低头对他旁敲侧击,怕他发现我的忐忑,心虚他某日恍然大悟,觉得我这个哥哥根本不如他。”
“所以我找到了折中的办法,既能不被他威胁,却也能长久地留住他在身边的办法。”
“那道蛊是为你我量身定制。”
“小羽,倘若我死,你也活不了。”
第117章
对于蛊毒这件事,燕羽衣从头至尾都没有那么在意过。
似乎旁人比他更觉此重要,好像摆脱这份禁锢生死的枷锁,燕氏少主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可笑的是,燕羽衣甚至从未认为它配得上“阻碍”二字,。
他所想要抵达的最终目的,并不会随着他的死亡而被撼动分毫。
洲楚地位的重新确立,西洲的再度辉煌,必须得经历两三代人的追逐。燕羽衣自问没有这样只手遮天的能力,故此,被后来人踩着肩膀,才是他目前所尽力的全部。
例如高嘉礼,他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先帝将高嘉礼送到燕羽衣身边,恰巧解了燕羽衣那段时间的燃眉之急。
这便是先帝想要托举的未来,至少为燕羽衣留下可堪托付的后辈。
不至于用人之际,挑来捡去,竟然发觉西洲的人才贫瘠无力。
“兄长所言,是想要我心怀愧疚地同意与你摧毁西洲吗。”
燕羽衣极其轻描淡写地代替严渡,将他数年谋划的所有托盘而出,化作简单的十几个字。
“你想给我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过来,也不问我是否需要。这只是在自我感动,与给狼披层羊皮并无不同。”
“如果你认为自己很了解,为什么没有发觉,我是个并不善于接受对方馈赠的人。”
“也就是说。”
燕羽衣的语气逐渐冰冷,面部轮廓也不再柔软,质问道:“即便我站在你面前,在你眼里的,也只是你擅自用意念组成的燕羽衣而已。”
“自始至终,我都以自己是燕羽衣为荣。”
“因为燕羽衣这个名扬天下的名字,并非什么燕氏给予的光环所得,而是我本身的辛勤便该配得上当世第一的称号。”
青年横跨半步,紧逼而上,直勾勾地盯着严渡的眼睛。
他的声音清越洪亮,带着不可撼动的自信与坚定:“不是你舍弃这个名字,我才能得到‘燕羽衣’,而是你配不上‘燕羽衣’这个三个字。”
“如果严渡这个名字就是你为自己谋划的未来,那么我们便不再是兄弟。”
燕羽衣没有去替他人左右人生的想法,自然也极少试图去理解对方的行为。但严渡是他的兄长,是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将在他的庇佑下的血脉相连。
那些所谓的独善其身,无可奈何,都无法成为他说服自己,与兄长保持步调的原因。
他简直是受够了严渡那副,自己永远是受害者的态度。
若论中伤,谁没有做过妥协,难道只有他严渡才更凄惨吗。
多少世家子弟被埋没于朝堂纷争,家族纷争,能够从中突出重围的不过了了。
燕羽衣莫名地想笑,但不知从何笑起:“为什么非得改造一个根本不可能被你感染的人呢。”
“不觉得很可悲吗。”
“还是说,看着我对你露出崇拜的表情,你才会感到自己好像已经赢过洲楚许多人,有凌驾于权利的可能。”
“我只是个普通人。”
燕羽衣一字一句,语气含着连他自己都不易察觉的颤抖。
“并不是你向谁炫耀权势的工具。”
“普通人?”严渡并未被燕羽衣这近乎于剖白的挑衅刺中,反而捡起他语句中的字眼,提问道:“你以为自己是普通人?名下钱庄田产年入千万两的普通人吗?萧骋这两年花在你身上的数目也不在九位之下。”
“小羽,我没有资格,你也是。”
男人将酒坛放在廊下的木几中,从屋内拿了水盆与帕子,仔细擦拭每一处淤泥。
没有放过任何一处的缝隙棱角,动作简单缓慢,明明这是个谁做都很寻常的姿势,但他却处处透露出优雅与矜贵。
燕羽衣的句句尖锐讽刺并没刺痛他,反倒显得燕羽衣自己像是气急败坏。
他略阖眼,无声的叹气。
或许自己永远学不会兄长那副难以看穿的云淡风轻,就算他站在他面前,都好像是在演独角戏。
没有回应,不,他根本不会回答。
严渡就是这么一个人,执拗而压抑。
“小羽,其实这些年不告诉你许多事情,还有另外的原因。”
酒坛擦得锃亮,严渡将帕子随手丢进火盆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抵着它的边角点燃。
火焰越燃越烈,腾起的飞灰被瞬间席卷的狂风带起。
橙红色的光同时映入双方眼底,严渡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燕羽衣往自己对面的那个位子坐。
严渡:“因为你的能力并不足以让我安心托付。”
燕羽衣眼眸微沉,抬脚往廊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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