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渡的眼瞳倒映着燕羽衣的脸,却并未有进一步的变化。
远远看,两人相峙,剑拔弩张,周身几米内空气浓稠得几乎凝固。
“燕羽衣,你觉得什么东西对你来说最重要。”
“是过去的将军府,还是现在的燕氏家主,或者,或者是大宸的景飏王。”
燕羽衣穿得单薄,以至严渡的五指嵌进他的肉里去,每一根都死死禁锢着他的骨头,只要他挣扎会,他毫不怀疑严渡会就这么生生将他的肩膀撕裂。
他呼吸微不可闻地抖了下,答他:“从我杀了东野丘之前,整个燕氏,乃至于西洲都是我最在乎的东西。”
“你知道东野丘为什么会死吗。”
严渡用力的那只手忽然松了:“因为他该死。”
“不。”
“因为只有那次的比武我不在场,原本我是想要赶回明珰,参加那次比武的。我知道你在乎那个剑术第一的名号,因为只有燕氏继续第一,你才能被天下人仰慕,以此资格来招揽更多为你做事的人。”
燕羽衣的语速很快,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兄长听清楚,还是只是想要自言自语。
事到如今严渡满心满眼被仇恨占据,而他却无法真的去责怪他,站在兄弟的角度,他得理解他,得在乎他的情绪。
毕竟没有兄长在外这么多年顶着压力,自己也不可能心无旁骛地去做什么。
“论迹不论心,我所做的必定是我愿意做的。大宸令先帝忧愁,我便去杀了大宸人。世家令陛下忧虑,我便以身作则杀了世家,扶持太鹤楼。东野丘令兄长难堪,那么我便杀了东野丘。”
“即便……”
燕羽衣兀自苦笑:“即便让我死的是你,赶尽杀绝的也是,杀了燕氏明珰满门的也是,可杀了东野丘的时候,我心中只想着要为你报仇。”
“至少那个时候,我的目标仍旧是你我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只是后来有人告诉我,或许我本不该背负这么多。
“兄长。”
燕羽衣仰起脸,极浅地冲严渡笑了下。
“我想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作为燕氏家主,论迹不论心。谁帮了我,谁便是我燕羽衣的朋友,人情还完后才算敌人。”
“我着手做的,必定是发自内心的愿意。”
“无论是扶持你,还是选择成为燕氏家主,或者往后的为当今皇帝奉献整个燕氏百年,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做过便不后悔,即便与萧骋沙场再见,也不会心慈手软。”
“其实。”燕羽衣深吸口气,缓缓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目光冷静地看着严渡,严渡也同样予以冰凉沉默的态度回应着他。
既然谁都不肯退让,再说多少也是徒劳。
明珰的风可真的冷啊,整个西洲全年大半都是寂寥,令人新生忧伤的冬日。
严渡当着燕羽衣的面,霍然抽出他腰间别着的雷霆,简单挽了个剑花。
寒光倒映着他的身形,他欣赏雷霆的状态,像是在问候什么故友。
严渡接燕羽衣没说完的话:“其实我们本身便不是一路人,确实,你比我更像被世家打造的兵器。”
“但我们是活生生的人。”
严渡闭眼:“我会为你准备好马革裹尸。”
西洲国内饥荒严重,谁都知道后备粮草不足必定败仗,但如果是西洲的战神燕羽衣,那么或许会——
三月后,紧急军令传回明珰。
主帅燕羽衣战死,要塞失守,连输十城,大宸景飏王长驱直入。
西洲朝廷震动,皇帝一病不起。
第124章
严府议事厅。
厅内乌泱泱地以严渡为首,坐了一圈,品阶稍低的,平时根本见不上严渡的面,但今日也被叫来了。这里没有位子给他们,只好肩挨着肩,你看我我看你地噤声,小心翼翼地低头呆立着。
燕氏战败,燕羽衣阵亡,大宸占领数城。
西凉与洲楚的斥候同时抵达,双方收到消息的时间差不多。若是从前,朝内必然争吵不断,互相推卸责任,但以近日皇帝雷厉风行诛百官的态度,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没有朝臣冲锋陷阵,争辩与摩擦便无法发生。
“少主,如今这群言官龟缩家中,属下敲门去找,竟称病不肯露面。”
燕留坐在严渡左手边,单手端着茶,沉声:“方培瑾那个女人……”
严渡目光轻飘飘落在燕留身上,倏而又挪开,抬脚走到袅袅腾升青烟的香炉前,伸出手放在炉顶不远的位置晃了晃。
香味随着他的指尖腾升,直至他眼睛被熏得不由得眨了眨,淡道:“燕羽衣阵亡,你们这群姓燕的也不掉几滴眼泪,转眼带着所有人离开祖宅,来我这寻求庇护。”
“少主,燕羽衣他——”燕留皱眉,解释脱口而出,却再度被严渡打断。
这是严渡第二次打断他的话头。
男人凌厉的眉峰一挑,顺手解开围在肩头的氅衣,单手勾着抛给身边副将,偏头纳罕道:“收留你们是为了让你们为我做事,这声少主本官还真是担当不起。”
“况且,从将军府的角度来看,你们算是逃兵,俘虏,主亡降臣。若我做皇帝,你们便得是前朝余孽。”
闻言,燕留脸色微变,在严渡的凝目下,握着茶盏的手莫名一抖,杯碟径直从掌中滚落。
咔啦——
触地瞬间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男人说话轻声细语,却字字沉重地落在地上,很难不叫人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杀机。那是种有别于燕羽衣所展露的锋利的威胁,裹挟着某种阴恻恻的死亡的意味。
厅内众人原本只是听着严渡与燕留阴阳怪气,但当“皇帝”二字从严渡口中滚出,皆是浑身一震,不约而同地露出或震惊,或畏惧的表情,原本昏沉的气氛顿时点燃。
在场有跟着严渡从燕氏少主转变为严渡的下属,大多数都是他作为严渡时所收服的心腹,再然后,便有最近燕留带过来的一批燕氏门生,早就因燕羽衣拒绝提拔而意欲反抗,没等动作,燕羽衣遣人散去了他们手中钱财,通通送往庄子中居住。
名为休养,实则软禁。
燕羽衣对老幼妇孺挺好,一应衣食照旧,但对这群青壮年的打击不小。
先是收了分支各自掌家的权力,将名下铺子的一应账目通通收走,名为查账,实则充盈国库,全部化作粮食救济农户,一副明显不叫人赚钱的态度。
燕氏世代从军,但热血男儿终究是少数,都只是想要 在朝廷以燕氏的地位某个差事即可。
至于那所谓的为西洲征战,也仅仅只是居住在明珰城这一脉更在意。
当手中的权势被尽数收回,享受多年的荣华顷刻烟消云散,再尸位素餐的人,也被激起造反之意,拥护新的家主,重新建立当年所谓的“默认秩序”。
谁都看得出燕羽衣身先士卒,想要澹台成玖踩着他的脊背登上至尊之位,成为西洲真正的皇帝。
朝臣做到燕羽衣这个份上,也是普天之下史料记载的独一份了。
严渡绕过地面的狼藉,抬脚走到燕留面前,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直跟随着他缓缓移动的目光,他随手向腰后一抹。
薄刃闪烁,刺目的光于此袭来,霎时令燕留下意识闭起眼睛,并做了个用手背捂眼的动作。
“……”
严渡的动作也很快,掌中匕首径直朝着燕留的眼皮而去,但中途到底还是稍微顿了下,只是割破他的手掌。
匕首太锋利了,起初那几秒甚至没有流血,皮肉仍旧是闭合的,随后才在对方的动作中乍然断裂开来。
鲜红的血液与燕留的失声前后响起,燕留作为主掌燕家内部事宜,自然养得身娇肉贵,哪里挨得了严渡这不带分毫感情的一刀。
他斥道:“严渡!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
“我可是你的长辈!”
“疯?”
匕首光可鉴人,严渡用它晃了晃自己的脸,嗤笑道:“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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