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将军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心硬呢。”萧稚问。
燕羽衣闻言不由得唇齿泛起苦涩,回想自己这些年的作为,旋即选择对萧稚说实话。
“我没有做到。”
萧稚看向燕羽衣的眼神变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也没立即说话。
燕羽衣接着道:“倘若我能如公主般早些意识到感情是官场中最不该有的东西,或许一切便不会变成如今这般局面。”
再多的叹息也都抑制在回忆中,燕羽衣喉头滚动,起身离开前叮嘱萧稚:“臣虽入夜看守,却终究无法顾及整个大殿,还望公主与陛下待在一处不要分开,彼此也能相互照应。”
萧稚拢住垂坠在地的裙摆点点头:“燕将军放心。”
少女比燕羽衣先离开,身形瘦弱却叫人看不出任何犹疑之感,每一步走得格外坚定,好像就算前方是荆棘火海,她也能毫无惧色地继续往前奔跑。
燕羽衣定定看着萧稚推开门,抬脚跨入内殿,殿内的少年似乎是轻声问了句什么,惹得萧稚笑出声。
他单手扶着雷霆剑,指腹抚过剑柄的凹凸的花纹,转而极其轻巧地笑起来。
江河湖海奔流从未停歇,如今已并非当年陛下所在盛世,这场变革无论结局如何,终究还是会令西洲迎来新气象,只是那个气象之中没有自己而已。
或许……
燕羽衣心念微动,又再次想到了大宸的那个南荣王府,继而是萧稚口中的那个“遂钰哥哥。”
“唉。”
还是算了吧,燕羽衣叹气。
……
趁着宫中准备的空档,燕羽衣想办法与在宫中做眼线的暗卫街头,掌握了些令人颇感讶异的情报。
例如,西凉内部的情况远比想象中的更复杂。
按理说,皇帝的禅位与新帝登基本不该放在一日,但控制住所有朝臣的严渡明显打算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毕竟造反是一回事,做皇帝又是另外一回事,方家与东野侯府作为西凉领头的世家仍在,谁会乐意一个原本作为燕氏家主的人掌握西洲。
而如今的方府又是方培谨在掌管,登基作为女帝又有大多数人不愿意,方府内部也想尽办法想要将方培谨拉下来,可惜碍于方培谨又对严渡表达出信任的态度,愿意辅佐新帝左右,因此,严渡将方府诸人特殊看押,免得在皇帝禅位之前陡出变故。
至于东野侯府,东野陵根本没有争夺皇位的想法,无人猜得到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典礼前夜,萧稚的礼服是东野陵送来的。
因提前着宫人告知过,萧稚饭后专程于殿中等待,她端坐在躺椅前,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房梁。
蹲坐在其中的燕羽衣冲萧稚做了个放心的手势,身形轻晃,隐匿入无人察觉的黑暗中。
宫人的动作都很快,鱼贯而入井然有序,轻手轻脚地将礼服冠冕全部盛放在萧稚手边后,便好似提前被嘱咐过般悄然退去。
殿内寂静,东野陵抚摸着掌中温热的手炉,浅浅道:“娘娘不必害怕,我只是来送冠服,没有想要害你的意思。”
萧稚垂目看着头冠中那抹鸽子血宝石,不由得勾了勾嘴角:“送冠服这种小事都要大公子亲自做,本宫以为公子既为侯府掌事人,此刻应当前朝忙碌。”
女孩声音软糯,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东野陵忍不住笑起来:“娘娘若想挑拨直言便是。”
“挑拨?大局既定,本宫还有何反抗之力。”萧稚提起裙摆,腕间的玉镯随着步伐叮当碰撞。
她走到东野陵面前,仰起头轻声细语:“本宫已收到,公子请回吧。”
东野陵表情未变,闻言眼眸有一瞬的闪动,旋即颇为惆怅地叹息,压低声音说:“陛下禅位那日,太后娘娘垂帘旁听,最近风大,娘娘体质单薄不宜受凉,那日又是新帝登基的好日子。”
“臣已将新打造的屏风换于金殿,凤栖梧桐龙飞九天,此乃天底下顶好的寓意。”
第128章
西洲建立之初,定都之名曾经久争议不下。名字起什么的都有,反对的声音也多,好听的难看的,为了个名字群臣吵得不可开交。
后来,太鹤楼首席入宫请见。
翌日,皇帝昭告天下,首都已定。
明珰。
珰有美玉之称,明晰美丽的美玉,这就是明珰城的寓意。
西洲以玉为尊,用玉作国礼,形容京城是整个西洲之中镶嵌的最明亮的美玉,这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而澹台成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能成为明珰城的主人,在他跟着母亲乞讨的时候,在他被街边混混围殴的那日,身着华贵的男人自称是什么商会的主人,和颜悦色地要带他离开这个虎狼窝。
“我能帮你实现个愿望。”
什么都可以吗?澹台成玖仰着头问他。
男人摇头,眼底未及笑意,唇边却勾地恰到好处,整个人显得邪极了。
他说,若你拒绝,那么我便像对待这些混混般同样杀了你。
澹台成玖胆战心惊地点了头,大约两年后,他见到了那个举世闻名的少年将军——
燕羽衣。
再后来的后来,他被迫成为了这位将军所效忠的皇帝,看着燕羽衣近乎于折磨自身般地燃烧生命,而澹台成玖自己则立于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脚底是珠翠镶嵌的玉砖,雕龙舞凤的乌金石板。
他低头再也看不见飞扬的尘土,而朝臣垂着眼皮不敢与皇帝对视,但会卑躬屈膝地仰起脸叫他看清楚。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仅凭一个眼神就知道场面里谁才是主导。
而如今的金殿,澹台成玖坐在龙椅中,群臣满头散发衣衫不整伏跪于地,甚至还有的面庞青一块紫一块,明显是被看守的人揍过。
空气中散发着某种令人厌恶的气息,好像是淬过毒锋利兵刃的味道,又有种压抑的血腥味顺着从殿外散发而来的风狠狠入侵鼻腔。
澹台成玖用力地吸了口冰凉的空气,宽大衣袖中埋着的手紧了松,松了紧。
他不由得偏头去回看侧后方,崭新的屏风隔着他与萧稚,他看不大清楚萧稚的表情,只有个虚虚的轮廓。
少女坐得很直,一动不动。
忽然。
“铛——”
“珰——铛——”
矗立在宫门外的报时钟楼传来悠远的钟声,原本寂静的场面更鸦雀无声,着重甲的獠面军乘着最后一道钟声,踏着整齐的步伐涌入殿内,金属与地面碰撞,如阴郁已久的雨季传来穿透云霄的雷鸣,兵器的摩擦声像闪电,裹挟着触之即死的意味。
鱼贯而入的尽头,领导这些人的男子却身着天水碧的缎质长衫信步朝着殿中澹台成玖的位置走来。
整个西洲最威严之处,在他面前仿若无人之境,并未将诸臣看在眼里,亦对现如今的皇帝不屑一顾。
澹台成玖的嘴唇下意识地颤动片刻,极度紧张地状态下眨了无数次眼,也不知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严渡便走到了距离他十几阶之内。
同时也站在了群臣之间。
现在还分什么阵营,大家被关在后宫那么久,严渡甚至没有挨个问过他们是否愿意投诚,只是每日都拉出来那么几个不顺眼的杀了解气。
文臣言官本就有谏议百官的指责,起先有那么几个言官甘愿撞柱以死明志,但严渡面都没露,全都是他身边的副将处理。
好像对杀人兴致寥寥,更无什么新帝登基组建势力的想法。
严渡那张与燕羽衣一模一样的脸在澹台成玖面前浮动,他眼中逐渐出现两张面庞,是带着笑意的燕羽衣,不,那是严渡吗?
澹台成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指甲已经完全嵌进掌心中。
他感受到那份异样的湿润,意识到自己好像将自己掐出血了。
獠面军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严渡身后,严渡慢条斯理地坐了进去。
他整个人完全倚靠在椅背中,环顾整个金殿,既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更无掌权的激动。
男人抿唇沉默了许久,手背抵着下颚,指尖轻轻摇晃片刻,掀起眼皮直视龙椅之上的澹台成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泛着冷漠寡淡的光:“陛下今日退位,临死前不想说些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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