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低着头静默不语,也不知认没认可这说法,但的确是没再满眼敌意地盯着他。
一连两个问题都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萧玄霁不再开口,只是自顾艰难抬起手,试图攀上窗台站直身体。
他讨厌跪着和人说话。
可惜锁链实在太重,尝试了好几次皆以失败告终。
段星执听着重物砸地的沉沉声响,凝视锁链片刻,最终还是选择收了内劲。
“想上来?”
这锁链材质并非稀材,他想击断自然不在话下。但考虑到目前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说些废话的呆呆,这念头还是作罢。
他尚且摸不准这天谴降下的度。
呆呆:“他好像想爬上窗台!!”
“我们去找钥匙替他开锁吗?”
“我怎么没有看到放钥匙的地方...”
话痨呆呆得不到他回应也能自顾不停地说好长时间,丝毫不嫌累。
好在他们相处这些时间,迅速让他习惯了耳边吵闹。自动屏蔽那些无用的废话,只看心情挑拣着回复两句。
少年并不理他,但尝试站起的动作显而易见迟钝了一下。
段星执轻轻一笑,没同人计较,自顾俯下身抓着少年两只手腕将人抱上了窗台。这少年天子沦落此等境地,心气倒依旧高傲不减。
重逾千斤的锁链在人手中,仿若轻巧的羽毛。趁着人低头的功夫,萧玄霁像个乖巧的木偶任人摆弄片刻,怔怔抬眸盯着近在咫尺的姣好面容。
他在这来历不明的锦衣青年身上,嗅不到一丝属于豪绅世族中抹不去的腐朽陈败气息。那是不管多华贵的衣饰,多奢侈的用度都压不住的糜臭。
光鲜亮丽,鲜活肆意,是在那些所谓的江湖侠客中亦不曾见到的。民间固然自由,也始终洗不去活在这乱世中颠沛流离的颓然。
像是灰蒙蒙的水墨画被滴上了一点艳丽的朱砂,更像...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
望着眼前乖顺的小孩,段星执莫名联想起离开前缠着他的小郡主,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人发顶。
他离开并不急于这一时,趁着大好时机与人闲聊会儿也未尝不可,说不定还能向这位本地人问出些消息。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着头,许久才干巴巴应他:“萧玄霁。”
“段星执。”
段星执把玩着折扇,也不吝相告名字,反正此间之人又不认识他。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想了想,还是随口多编了个理由,“在下本是江湖散人,四海为家游历天下。漫无目的漂泊至此,觉得这宝塔好看这才登上来看了看。”
“一路来都没遇上几个愿意搭理我的行人,既然我们有缘在这儿都能碰上,不妨跟我说说,这是哪儿?”
“朕为什么要告诉你。”
萧玄霁冷漠睨人一眼,刻意加重了自称。
段星执:“......”
“没让人治尔擅闯之罪已是法外开恩。”
啧,这小孩油盐不进,给了台阶都不下。段星执瞥了眼人腕上的锁链,决定不打算顾及人那点最后的自尊,玩味一笑:“凭你,想怎么治我?”
萧玄霁用力抿着唇,瞬间消音。
看着眼前握紧拳一言不发的人,段星执暗忖一句自己是否有些过分,对方归根结底才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却又听人嗓音冷冽发问:“想要情报,就告诉我你的来历。”
“刚才不是告诉你了?”
“你说谎。”
听人笃定语气,段星执都忍不住笑了:“我怎么说谎了?”
别说这小孩身边也跟着个呆呆,不过真要有的话,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这地步。
萧玄霁沉默了许久,他当然没有证据。
“不说就不说。”
“这话不是该我对你说?” 段星执挑眉看人,明明只是简单问问此地是哪儿和都城方位,变得像是在窥探什么绝顶机密一般。
不过,小小年纪就懂以物易物...他心念一动,忽地将手伸入袖中:“既然要情报非要些什么东西来换的话,给你两颗...一颗糖行不行?”
奇了怪了,他明明兜里还有两,难道被呆呆偷吃了。
萧玄霁垂眼盯着那颗晶莹剔透的澄黄糖果:“区区一颗糖便想收买...”
“不要算了。”
他还真是将这少年天子当成寻常小孩哄了,身份摆在这儿,年龄再小应该也看不上这寻常糖果的。
段星执无谓一笑,正想找个机会扔给已经开始碎碎念梨花糖的呆呆,冷不丁被人抢了过去。
“给朕的东西岂敢收回去。”
“...你不是不要?”
“朕何时说过?”
段星执:“......”
这心口不一的脾气和李尚书家那位小公子真是像极,俱是爱端着架子的纸老虎。
“既然收下了我的糖,能告诉我这是哪儿了吗?”
萧玄霁抬头古怪看人一眼,半晌才低声道:“祁邯城。”
一个没什么大用的信息。
段星执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最后发现也没什么好避讳的,继续大大方方问道:“那你们被毁的都城在哪个方位?”
萧玄霁面色没什么变动,看来是早已接受了城毁人亡的事实,语气毫无起伏:“你说彼宁城?”
为什么...要用“你们”。
“嗯。”
能找回都城,他便能轻松找到那个传送回大乾的瀑布。那么来大照这一遭的目的基本已经达到了,跟在他身边的呆呆,对他确实没什么威胁。
且被他找到了反制之法。
既然如此,这乱世之局便彻底与他无关。
他顶多能算个不爱滥杀无辜的中庸者,却从来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人,也不知为何呆呆偏偏要在大千世界中找上他。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每逢乱世必是英雄辈出之时,这天下总会等到有能力平定乱局的雄主。
至于要十年、百年、还是更久,都不是他一个外人该操心的事。
“若是指不清方位也没事,” 考虑到这小孩或许没什么方向感,段星执大度道,“这城中可有歌舞坊或马场?”
他自行去找找也一样。
萧玄霁很轻地摇头。
段星执无言:“......这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被关了多久?”
这话只换来少年一个冷冷的瞪视。
“算了算了,不勉强你,” 再问下去他大概得一直戳人伤口。段星执轻笑一声,从窗边轻巧跃下,不忘回身将人好好地放回了塔里,“夜已深,我也该离开了,有缘再会。”
不过大抵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他孑然立于塔檐,任衣袂飘摇,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重新跪伏在地的少年。此时仍面色平静一言不发盯着他,看来是早已习以为常。
也不知何时才能逃脱被囚困境。
萧玄霁贴在窗边抬眸,一眨不眨看着夜风带起锦绣长衫。身姿如影,翩然绝世,仿佛下一刻便要消散在广袤苍穹之中。
“你是神仙吗?”
刚观察完四周情况准备跳下去的段星执乍然听人问了这么一句,只好暂且停下动作,淡笑着回眸开扇:“想什么呢,通晓些武功的一介凡人罢了。”
要说神仙,呆呆的能力倒是更像几分。
不过这么蠢的神仙...世人怕是指望不上什么了。
段星执负手抬头看了眼夜空,一片乌沉,莫名地像极了这方世界。星子黯淡,明月无踪,见不到多少光亮。
他要真是有通天之力的神仙就好了,呼吸间逆转阴阳改朝换代,随手便能赠这饿殍遍野的世道一个太平繁华。
可惜他只是一个莫名其妙被一只呆猫选中的凡人,该回去他的大乾,继续历享盛世福祚。
“走了。”
萧玄霁盯着身影消失的地方许久,直到肩脊因长时间维持不动僵得发疼,这才矮下身去面无表情靠墙瘫坐下去。
“再见。”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