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星执微微偏了偏头,用那只尚且能活动的手轻轻扯了扯人衣袖,勉强撑起身在人耳边轻声开口:“让他们退下,此地不宜动手。”
他在钟府呆的这些时日并未闲着,整个宅邸大致布局摸清了不说,还发现库房每日进货和消耗多得异常。
加之许多地方固定出现的护院连着好几天都是生面孔,他猜想没错的话,府中至少豢养了一支小规模私军,钟府护卫实际比表面上多了两倍不止,否则不足以支撑此等轮换。
眼下情势看似越翎章占优,但这会儿不知有多少人已经暗中接近这座院子。一旦两方真动起手来,最好的结局也是两败俱伤。
钟彧歆若是受伤,他们两也必不可能活着走出这座院子。侯府势力他尚且不大了解,或许小有气候,但绝无可能同镇守整个浦阳城的天鹰骑相抗衡。
这消息眼下自然没法直接相告,但让现在看起来隐隐在暴躁边缘的人先冷静下来就是个棘手问题。
正当他准备竭力压下脑中那股昏沉之意再次试图站起身打破两方僵持局面时,越翎章不知又想了些什么,沉默片刻,自顾加重手臂力气阻止他动作。
不过眼角余光很快察觉那几名持着袖珍弩箭的鬼魅身影退了下去,他顿时松了口气。
还听得进去话就行。
眼见围在两人身侧的侍卫收刀,钟彧歆紧绷的心神同样得以稍微放下,也顺势令护卫放下刀,而后勉力扬起一丝笑看向段星执:“这位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她一早便察觉了,只是碍于这白发男子身份特殊不好多问,直到刚才展露的种种细节才得以确定。
“他和这地儿犯冲突发恶疾,怎么,三小姐在药罐子中泡久了,也学会看诊了不成?”
越翎章再次恢复成了最初的懒懒散散模样,仿佛适才转瞬即逝的杀意不过是她的错觉。
但言辞倒是一贯的讥讽带刺。
这么多年来寥寥可数的几次见面,面对他们家,越翎章似乎都是这幅让人生厌的态度。
她常年深居宅院并不太搭理外事外物,原以为两方不过是寻常的政见不合亦或党派相争,见人贸然来访实在过于怪异这才想将人强行留下拖到兄长回来再做打算。
只是刚才那股突兀冒出的尖锐恨意...纵然身在自家府邸,倚仗暗中豢养的精锐死士她明知自己不大可能出事,直面时仍是脊背发凉。
越翎章应当不清楚钟府藏着的底牌,那股毫不掩饰的恶意也并非仗着侯府明面上的优势。恐怕就算身处劣势,她相信对方仍敢不管不顾地与她兵戎相见。
那是一种根本不曾将任何东西放在眼里,丝毫不在意付出何种代价也要鱼死网破的决绝杀心,包括他自己的命。
他们两人并无私交,定然不是针对她,显然针对的是整个钟府。
到底是何等恩怨,才能让人厌屋及乌连带着对她都生出这样大的敌意...
钟彧歆短暂出了会儿神,很快敛起所有情绪再次做出退让:“原是这样,不敢耽搁这位公子寻医,刚才都是小女不是,恭送侯爷。”
越翎章嘲讽一笑。
目送一群人远去,钟彧歆总算彻底卸下一口气,脸色煞白倒向一旁,撑着这具病歪歪的身体在这冷风中站着强行与人对峙到现在已是她的极限。
“小姐您没事吧!我这就扶您回房。”
“嗯,” 少女轻喘着应了声,随即笑着安抚了慌张侍女一句,“没事,别担心,就是有点累。”
半晌,又似询问又似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小芙,你说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好像不谙世事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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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放任臂上伤势太久的缘故,脑中原本的昏沉逐渐转化为了丝丝缕缕的抽痛。段星执再次缓慢闭上眼,恍惚间只觉得眨眼的功夫已经从室外被带入了屋中。
“他怎么样了?”
床边看诊的老人收起药箱,朝身后面色沉静的人战战兢兢拱手:“回侯爷,这手...恕老夫无能。”
越翎章面无表情望着床上平躺的人,语气淡淡喜怒难辨:“下去吧,换人。”
段星执小幅挪了挪头,越翎章应是给他喂了镇痛一类的药,昏沉意识正缓慢地从泥泞中被拉起。他垂下眼用余光扫了眼被啃噬得不成型的手掌,缓缓撑着床榻坐起叫住即将出门的大夫:“回来,直接替我包扎。”
“出去,换人过来。”
段星执抬手按了按前额,再次出声:“回来。”
他亲自动的手心如明镜得很,这只右臂已接近彻底坏死,危及全身是迟早的事。除非是有起死回生之能的神仙,否则不管找来多少大夫看诊都是徒劳,没必要浪费时间。
浅浅包扎一番不至于总看到那狰狞伤口就足够了。
老大夫僵在门口,看看床边又看看床上坐着的人,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犹豫半晌,还是选择磕磕绊绊朝着轮椅上的人拱手:“侯爷...”
两边看着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但床上那位身份不明...听从唤他过来的人总是没错的。
段星执这边已然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越翎章的身份摆在这儿,这大夫不敢听他的也是人之常情,他自己将药箱取过来就是。
只是左肩倏然被人轻轻按住:“呆着。”
越翎章低着头,看不大清表情,只是很快淡淡吩咐了一句:“回来,包扎。”
而后操纵轮椅缓缓移去了窗边。
“是。”
段星执不可置否瞥了眼,受伤的是他,怎么一副郁郁寡欢模样的反而是越翎章,情绪看着比他还低落。
青黑的手臂很快被一圈洁白纱布缠好,看着赏心悦目了数倍。不过这幅状态也维持不了太久,伪身再强也经不起他这么玩,尽早替换才是上策。
眼见大夫仍旧不知所措站在床前,他随意摆了摆手:“下去吧。”
这一幕正巧被窗边的人回头收入眼中,越翎章蓦地开口:“你当真有将自己当做平民吗。”
每每在人面前,他都能无端生出为臣者的错觉。
段星执坐在床边思索一瞬,果断选择闭口不答。
回顾他种种行径,的确不像这世界的平民,这也算是他如今捏造出的身份中最大漏洞,不过无凭无据只有猜测什么也定性不了罢了。
自然也没打算改,来到这方世界,他可以不在意那些在帝位时的繁文缛节和虚架子,以常礼相待众人。但想让他时时刻刻卑躬屈膝对人,也没那个可能。
见人不语,越翎章也不再追问,待到大夫将门带上,才轻声换了个话题:“将自己弄成这模样,你到底在想什么?今夜你不是还想去观星台?想找红缠,待出来之后我倾侯府之力替你去寻不行吗?”
“我左手尚能活动,有什么影响?”
固然行动起来有些不便,但只是暗中潜入的话,足够了。就算当真打起来,他左手剑也小有所成不虚旁人。
二度到访这个世界,迄今为止唯一让他生出几分忌惮的,只有一个符至榆。
但如今萧玄霁生死不明,天雍台死伤无数,城外敌情乍显,朝中此时应当乱成了一锅粥。符至榆身居相位,只要不是想干脆将这大照江山拱手相让,这会儿定然分身乏术绝无可能有时间跑去观星台。
“说到这个,噬红虫蛊呢?给我。”
他好不容易抓回来的东西,可别死了。
“你这般伤势,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同意你去观星台?” 越翎章偏过头,忍不住有些赌气道,“还要虫蛊干什么,就你现在这样,找到红缠然后让他直接将你扔去饲虫吗?不给。”
“同不同意不是你说了算,我如今只是暂封内力又不是彻底丧失。用纸鸢潜入只是安全稳妥些,但从来不是我唯一的选择。”
譬如现在有虫蛊之后,他新想到的一种办法——以虫蛊刺激致使他在解封穴道摄魂侵骨时依旧能最大程度保持清醒。只是这法子跟自虐差不多,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会选这一途,他又不是脑子不好无端给自己找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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