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提过。”
“他是不是说,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睡着了?”
柯屿一怔:“他骗我?”
商明羡大笑起来:“没有,是他被我们骗了。”她托着腮,吸管搅了搅冰块,“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休克了。他那么小,走路都走不了很远,从那个黑黑的地下室抱出来时,小小的脸上已经一点血色都没有。可是他好乖,眉都没皱起来,看上去就只是睡着了。我妈妈吓坏了,抱着他一直哭,这些他都不知道,也不记得,醒来时,还说婶婶跟他捉迷藏把他忘记好多天。”
柯屿想起商陆说的那个版本。他真的以为自己只是睡着了。
“那个保姆原本是打算把他卖掉的。”
“卖……掉?”柯屿下意识地重复一遍。
“卖到越南,人贩子都已经联系好了。”
柯屿一瞬间觉得呼吸都艰难了起来。
商陆,那么有天赋,那么坦然磊落,那么倜傥绅士,那么有理想有行动力,如果那时候真的被卖到越南——他的商陆将灰飞烟灭。
他的天赋无人知晓,他的理想将不再闪耀。他只是泯然在群野山川里,以为自己这一辈子本就该如此。
商明羡握了握他的手:“你吓坏了。”
她没有用疑问句,一双强势的眼睛里只有洞悉一切的温柔。
柯屿狼狈地转开视线:“对不起,失礼了。”
“他在别的床上睡不着,是因为他被绑架之前,一直睡的就是这个床垫。那种硬度、触感、甚至乳胶材料的气味,都是他熟悉的。刚开始抱回家时,我妈妈片刻都不敢让他离身,晚上也要抱着他睡。可是他睡不着,一入夜就哭闹不停。”
“后来我们知道了,他只有回到自己那张小床上时,才可以安安稳稳地睡着。因为那是他经历那么黑暗的地狱前,小小的记忆里最让他心安的地方。”
商明羡没有滋味地笑了笑:“他都不知道,以为就是单纯的认床。十几岁时那款床垫的睡感已经不受市场欢迎,品牌准备砍了,他一个人跑到美国去谈收购生产线。后来去法国上学,假期也不回来,满欧洲采风,就这么带着床垫一起,傻死了。”
她说完,听到柯屿跟着很短促地笑了一声,却又仓皇地把脸瞥进了无边的夜色中,月光下,泳池的蓝色波光荡漾在他脸上。
或许是错觉,但她好像看到柯屿用力眨眼的时候,有一滴眼泪又轻又快地从眼眶滚下。那么快,像流星一样。
“他现在不睡在那个床上也可以睡着了。”过了好久,柯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了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是吃了安眠药。”商明羡淡淡道。
“不是,”柯屿顿了顿,把视线重新注视向她,“是在我身边的时候——只要我在身边,他就可以睡着,不是那张床也没关系。”
商明羡怔怔地看着他,“……是吗,”她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说什么,低下头笑了笑,再度抬起头时已经是温柔的释然,“原来是这样。”
真奇怪。
许多个月前,商陆回国的第一天,她去机场接他,因为裴枝和的缘故,他懒洋洋地指天赌咒发誓,「如果我喜欢男人——」
她那时候怎么福至心灵地按住了他,止住了他的毒誓?
明明如果当初有人说,你弟弟会在未来半年内爱上一个男人,她一定会派人缝上他乱嚼诅咒的嘴。
柯屿也想说,原来是这样。
他都不知道,原来他对商陆,是这样令他心安的存在。
“我们商家兄妹五个,他排行末二,什么压力都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爸爸妈妈,我们已经过世的爷爷,包括明叔,都只希望他幸福。他活着,还在我们身边成长着,就是上天对我们这个家庭最大的恩赐。所以你要对他好——”
商明羡长长舒出一口气,做了最终的犹豫,终于说出口:“只要你对他好,就是对我们商家好。他从小到大没有喜欢过人,喜欢了,不知道什么收敛怎么掩藏,娱乐圈我不懂,但总听明宝说,也知道人心复杂。你是明星,多少双眼睛盯着,谈恋爱一定很难吧?”
柯屿笑了笑,
“不难。”他说。
“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只要他还喜欢你一天,你就不要辜负他?商陆没有缺点的,他真的没有缺点,你既然爱他,可不可以不要对他出尔反尔?”
柯屿从没有想过,商家这样的豪门贵胄,竟然没有做出棒打鸳鸯的事,反而客客气气地这样近乎卑微地请求他。
他勾了勾唇,“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别人,你也会这样请求他吗?”
“不会。”商明羡笑了起来,看到远处商陆沐浴着月光,沿着泳池走来,“我看人从没有走眼过。你总不会成为我第一个看走眼的对象——当然,对不起,过去一个月我也还是做了一点调查。”
穷苦但清白,无依但坚韧。
“你看走眼了,”柯屿淡漠地笑着,一边对商陆举了举酒杯,商陆远远对他为微抬手,意思是自己看到了。“我不能答应你。”
商明羡脸色一沉。
“但我答应自己。只要商陆还喜欢我一天,我就一天还在他看得见我的地方。”
第85章
“我姐跟你说什么了?”
商明羡走后,商陆牵着他的手回房间,一路踩着月光。越过树影,可以看到澳门凼仔岛灿烂的灯光如日光般散射开。
“给我两个亿让我离开你。”柯屿半真半假地回。
商陆一怔,目光里是拿他无可奈何的宠溺和温柔:“你怎么回?”
“我答应了,钱到账下一秒就走,”柯屿拉拉他手,示意他侧躬下身把耳朵凑过来。商陆依他的凑过耳去,听到柯屿用两人才能到的音量说:“回去打个分手炮,明天一拍两散。”
商陆:“……”他没被柯屿的轻佻刺激到,只轻描淡写地捻了捻他的耳垂,“宝贝,看来你很满意我。”
·
一走进绮逦娱乐场,那种无处不在的香氛和明亮到晃眼的灯光就开始刺激人的肾上腺素了。
澳门的博彩业权限开放于两千零一年,彼时只批出了三块赌牌,由澳门博彩、永利和银河娱乐拍到,这之后,由于几大家族和势力的明争暗斗,以及博彩业对于澳门经济民生的支柱性作用,赌牌被准许转批,又演变出三块副牌。严格来说,绮逦的这块牌便是副牌,由商家和另一家众人耳熟能详的豪门共同持股经营。
柯屿戴黑色口罩进入娱乐场大厅。
这是他熟悉的气味,也是他熟悉的噪杂。喝彩声、倒彩声、一声接一声的“大”或“小”、“庄”或“闲”,一道接一道的“老板精神!”,角子机大转盘的金钱流水音效哗哗鼓噪个不停,有穿戴珠宝的富婆鼓掌大笑,也有衣衫穷酸的老伯红着眼恶狠狠一拳砸上不争气的机器。
未满十八岁是不能进入的,梅忠良最初带他出入地下赌场,奔波于缅甸、越南边境的地下蓬船,后来莫名觉得他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便给他伪造身份证。安保即使怀疑他太嫩,扫一眼年龄对得上便也给过了。
梅忠良输红眼赢红眼都没日没夜,输到叮当响时便在龙环葡韵的街心公园带着他露宿一夜,如果赢了钱,一是出手豪阔,二是酒店公关经理、外面转悠的叠码仔也会给送房。不过柯屿想,他多半是运气不好的,很多年过去,他印象里只跟奶奶一同享受过一次。
柯屿在牌桌前坐下时,耳边便恍若响起了小时候稚嫩的一声声“精神啊老板!”
大厅里的荷官并不多话,压庄压闲买定离手言简意赅,柯屿浅尝辄止,数额压得很小,输赢波动不过上千,但一家横扫时终究免不了心跳加快。
这种刺激跟赌注大小无关,即使最开始还能以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方式稳住,几次输赢下来,肾上腺素达到一定阈值,便开始刺激你的大脑中枢,作祟着、蛊惑着——输了,心里便说下次定赢,赢了,便说趁热打铁一旺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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