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商陆略顿了一下,“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什么是喜欢?”
柯屿用最简单的指标:“被她靠近时,会心跳加速。”
这个问题裴枝和也曾问过商陆,商陆的回答和柯屿一样:“——像失重。”
商陆看着柯屿,手从裤兜里伸出来,对柯屿漫不经心地勾了勾,“你过来一点。”
柯屿不明就里地靠近,见商陆原本倚靠着窗台的身体直起,静了两秒,像是等待着身体内一场微观的风暴过去,继而才从凑近柯屿耳边:“那我有喜欢的人。”
他的声音很低,情绪很淡,好像在说早就尘埃落定的事实。柯屿的心跳又罪恶地停摆,声音低下去:“……刚才不是说没有吗?”
商陆望着他的眼睛,又转开,人也从窗边离开,经过时在柯屿头发上揉了一把:“骗你的,早就有了。”
他喜欢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柯屿没有问,总觉得问得太多显得八卦,而且是那种充满了老年人不识趣感的八卦,好像在窥探商陆的私生活。要是商陆到了愿意分享的那一天,那自然就会来告诉他了。
只不过上着课时,柯屿总难免走神,想着商陆喜欢的样子。或许是玫瑰般的女人,清纯又阳光,像雨过天晴后,凝在玻璃上的水珠,折射着阳光,倒影着窗外的绿荫。但比起长相,柯屿更好奇商陆喜欢的人的个性。要么很酷,要么很艺术,总而言之,应该不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柯屿觉得自己就挺普通的。
柯屿很久以后才明白自己当时心里的侥幸。他很久之后才意识到,如果商陆深深喜欢上的,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人,他恐怕会嫉妒得发疯。但如果是很优秀、很酷、很艺术的人,他会便能为自己的不被喜欢找到顺理成章的理由。
交换游学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又或许是因为柯屿把自己绷得太紧。其他学生都当是一趟公费跨过旅行,呼朋唤友地忙着环游欧洲,只有柯屿深知自己出国门一趟有多任性多不容易,因而每天都在教室和图书馆之间穿梭,风雨之中从未有一天松懈。
商陆很想骗他出来去别的国家散散心,看看德国比利时,逛逛北欧南意,再跨过英吉利海峡去看看英格兰的薄雾与草原,车子、酒店、地陪都安排得事无巨细,裴枝和也雀跃着跟着凑热闹,最终却因为柯屿的拒绝而告吹。
他失落不久后久懂了,是因为柯屿没有多余的闲钱来支撑这样高额的消费,每天维持正常简朴的生活就已经花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体面维持得摇摇欲坠,留学生的聚餐他从不参加,女生的联谊约会也拒绝得干脆,逢年过节凑份子的热闹里也鲜少有他,他用离群来粉饰他的捉襟见肘。
但即使如此,柯屿从未向商陆开口索要或暗示过什么,也并非每周都会去别墅打扰他。商陆开始学会以采风写生的名义约他出去,在巴黎市郊骑车,在塞纳河畔漫步吹风,最奢侈的支出是去书店买一杯咖啡,继而在转角的遮荫棚下坐着聊一下午。商陆会告诉他,这里坐过毕加索,那里坐过海鸣威,黄昏时,圣日耳曼德佩教堂被晒得金黄。
偶尔也在卢浮宫无人问津的名画前支起画架,让柯屿陪他临摹一下午,他画画,柯屿看书,商陆从没告诉过他,他其实总是忍不住看他,因而笔触总会落在不该落的地方,正如他的眼神。
至于为什么会如此喜欢柯屿,商陆还没有找到答案,也从不曾想过去找答案。十六岁的喜欢是不需要逻辑的,二十六岁的才需要。商陆想,如果他是二十六岁遇到柯屿,也许他会深刻冷静地问自己为什么,直到找到确定无疑的答案,才会迈出第一步。
放冬假时,因为负担不起高额的往返机票,柯屿最终放弃了回国。裴枝和要回裴家装样子,他每年都是和商陆一起走一起回的,到了香港也常见面,商陆对于他来说,是格格不入的香港生活中唯一的快乐慰藉。越临近回国,枝和的计划就越多,突发奇想叽叽喳喳,柯屿周末来吃饭,听到枝和跟商陆提建议。
“陆陆哥哥,我们去冲浪吧,阿邵哥哥不是新买了游艇吗?我想学冲浪,有个菲律宾的教练——”
“你不要你的手了?”商陆问他。
裴枝和噤声,末了,筷子拨弄着自己碗里的菜,不太高兴地说:“反正你就知道让我护着手。”不过不等商陆安慰他,他又自己调解好情绪了,“那我们去迪斯尼行吗?你让爷爷包场,带上我,我不想排队。”
这个心愿微末而简单,以前也不是没干过,商陆好笑地问:“你还没去够呢?”
“去够了,没地方玩呢。”裴枝和声音低下来,“……反正也没人陪我玩。”
他一回裴家,面对的就是奚落、孤立和针对,但每次回去反而表现得加倍开心和无所谓,以此来证明自己并非弱者。商陆是他这场伪装里最重要的一环,因为裴家很看重商陆,就连裴家大少爷也对他礼敬三分。商陆知道自己对裴枝和脆弱自尊心的重要性,所以一直很配合。
枝和的情绪阴转晴,转而问柯屿:“小屿哥哥,你回去干什么呢?要不要来香港,我们一起玩?”
柯屿未料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笑了笑:“我不回去。”
“你不回去?”裴枝和愣愣地问,“那你奶奶不会想你吗?”
这是一种近乎何不食肉糜的残忍式天真,但柯屿知道裴枝和其实是主动把自己和世俗包裹开了,因而并不怪他,只是说:“想的,不过我们老家乡下过年很热闹,她不会孤单。”
枝和又问:“那你呢?”
“我?”
枝和理所当然:“对啊,你不会觉得孤单吗?”
柯屿没考虑过孤单这个词,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过来的,枝和自顾自找到答案:“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有人陪。”
他没看到商陆的嘴唇动了动,原本是要说什么的,但在柯屿的点头中,商陆那句未出口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我陪你。
他想说,但不是很有机会。
机票便定了下来,明叔也要回去陪伴家人,因而是三人一块儿走的。圣诞节要到了,街上张灯结彩,商陆放假早,抽出时间拎柯屿出去采购点过节的食物,柯屿眼也不眨抽了三袋速食水饺。超市里排着巨大的圣诞树,真树,展示那棵挂满了彩球,商陆蠢蠢欲动,柯屿瞥了一眼:“没地方放。”
“你就自己一个人在寝室?”
“嗯。”
商陆推着车:“谁陪你?”
柯屿不爱回答他:“你管这么宽?”
商陆吃了一记闭门羹,变本加厉:“男的女的?”
柯屿随口胡说:“女的。”
商陆教育他:“不要谈恋爱,否则等你回国又要分手。”
他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柯屿为别的人难过。
柯屿不耐烦:“知道了,管好你自己。”
商陆其实不太舍得他,擅自做出承诺说:“我会提早回来。”
柯屿瞥他一眼,“为了见你心上人?”
商陆一怔,勾起唇笑得莫名灿烂,他眼神很亮,带有笑意,一直照进柯屿的眼里:“嗯,为了见我喜欢的人。”
柯屿抽了一盒雪糕,这是他今晚购物最奢侈的一笔支出。
情绪不佳得吃点甜的。
“怎么没见你约她?”
商陆的周末好像都拿来浪费在自己身上了,就连申请学校的短片拍摄也让他当模特,哪有时间陪姑娘?
商陆说:“每周都见,每周都约。”
柯屿想了半天,奚落他:“梦里?”
他确实明白,姑娘和他是同学,在学校里自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或许还会约着一起逛街、在湖边散步,以及晚上去什么party。
商陆莫名轻轻咳嗽一声,“……也不是没梦到过。”
就是不太雅观,他在梦里很凶,而柯屿被欺负得很惨,像当年从澳门巷子口跑出来般无助又惹人怜爱,让商陆既想保护他,又想更凶狠地欺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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