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大于景框,演员高于分镜。他状态不对,机位架高二十公分换俯角,特写换全景。”
老傅哼笑了一声,乐了:“怎么,你跟导演说去?”
朋友家拜托来的小孩儿,虽说要给朋友面子,但也得讲规矩讲礼貌是不是?唐琢是沈聆的学生,托他的福,在场可有一半是栗山班底,拉出去个个那都是被别人敬烟的地位,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一个小摄助说话?
商陆对他暗讽无动于衷,很平静地陈述:“飞仔到丽江找菲姐,是爱欲的驱使,菲姐对他人生的改变就像是一张蛛网,他就是那张蛛网上的飞蛾,不管是对欲望还是对这种难以厘清的爱恨交织的感情,他都没有挣脱的能力。唐导是一个喜欢镜头隐喻的导演,他不会不明白这里换俯视的意义。”
老傅叼着烟的嘴半张,不耐烦的脸色被将信将疑所凝固,透着股不自在。
内容决定形式,形式就是内容。
商陆淡淡地说:“唐琢导演是编剧出身,对摄影方面的把控,还是得仰仗您的——傅老师,你说对不对。”
老傅夹着烟。
商陆几乎没有情绪,坚定的意味也并不强硬,但正是这种游刃有余的平静才让他显得更强势,无形之中仿佛可以掌控一切。
俯角镜头不常用,有强烈的暗示意味,比如呈现困境、无力或某种被束缚的囚笼感,角色将会显得卑微。
他眨眼之间做好取舍,走向唐琢。两人聊了几句,唐琢脸色凝重频频点头,聊完,老傅拍拍他肩膀,两人都有如释重负的松快。
柯屿立刻接受到讯息——不用拍特写了。
蔡司一扭头,刚想骂商陆擅离职守,一看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了回来,咽下脾气冷声冷脸地命令把摄影机架高二十公分,焦段拉远景深加深。
“姜还是老的辣,”蔡司想起刚听到的几嘴,啧了一声,“老傅这剧本吃的是够透。”
商陆抿起唇角,把设备重新调试好。
柯屿回到景框中,下意识地看了眼镜头的方向。商陆凝视着他,漫不经心地带点笑意,又轻轻点了点头。
柯屿垂眸收回视线,深呼吸。
一条过。
所有人都松一口气,盛果儿默默把药盒重新塞回口袋。都在掌心攥出汗了。
休息间隙,盛果儿给说今天新看到的搞笑段子,他没抬头也察觉到了商陆远远地隔着人群看了他一眼,什么内容是没听进去,小姑娘自己笑得花枝乱颤了,他握着手机跟着笑了笑,看上去松弛而无事。
毕竟是初进高原,怕剧组谁起个反应生个病耽误进度,所以前几天的拍摄都安排得相对宽松,第一天刚进黄昏就收工了。这儿离古城虽然有段距离,但去吃个饭喝个酒还来得及,老杜贴心的给安排了几辆车,没半小时人就都散了干净。
唐琢去拜访朋友,程橙约了SPA,柯屿给盛果儿放了假,洗完澡后独自到院子里吃晚饭,商陆的房间灯也灭着。人不在。
偌大的院子只剩了他一个人,云南菜重油重盐,管家给泡了壶普洱解腻,柯屿挂上耳机,在手机里点开「无聊」。不知道是第几次点开了,多到甚至开始产生幻觉,觉得镜头里那个人不是自己。
黄昏渐渐落下,月亮渐渐升起,背后的玉龙雪山被月光一照,黑暗中看着皎洁。院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回头一个抬眸,视线对上,柯屿问:“你没去古城?”
“在蔡司房间里看回放。”
“我看他上车走了。”
“嗯。”
柯屿明白了,这是蔡司把事情扔给了他做。
“怎么样,被使唤的滋味是不是很新鲜?”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商陆,见对方拉开椅子在身边坐下,反客为主地给自己倒了盏茶,慢悠悠说:“还可以,NG很精彩。”
柯屿:“……”
商陆瞥他一眼:“实际看到比电影冲击大。”
柯屿脸色难看:“我说过了,我根本不会演戏,你现在就可以回——”
“我说真人比镜头里好看。”商陆把茶盏推给他,“三个小时,眼都看花了,越看越觉得不过如此,看到真人又觉得是镜头对不起你。”
柯屿一句话硬生生咽下,被月光照着的脸颊发烫。
丽江的月亮比太阳更晒。
“其实你不用自我否定,你的演技的确有很多进步空间,但每个演员擅长的天赋是不一样的,你有氛围感,这是难以雕琢的东西,你天生就有,这就是天赋。你昨天拍给我的剧本我仔细研究过了,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可以帮你拆戏。”
“怎么拆?”
杯盏到唇边停住一瞬,商陆笑了笑:“你知道你哪种戏拍得好,那种戏拍不好吗?”
“越详细的对白、场景越明确的戏你发挥得越好,你设计的动作就越精准。像清晨第一场戏,很暧昧,很深,要靠演员一层一层解构出层次,你做不到。”
“栗山也发现你这个问题了,不是吗?”商陆定定地注视他,直到柯屿点头。
“我按照顺序看了你所有的作品——不是拉片,是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看了。我给你的邮件里说,栗山只是在消耗你,你知道为什么?”
柯屿沉默以对。
“柯老师,你知道。因为他越来越不给你这种具体明确有层次的戏份,越来越偷懒,他是个镜头的偷窃者,用高明的灯光、布景和运镜偷走你所有的故事感,你知道到后面的作品,你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沉默,不是像影评人说的因为台词不好只能让你闭嘴,而是你成为了栗山镜头下的花瓶——”
“一个彻头彻尾的、像那些死的道具一样的花瓶。”
椅子因为猛然后退而发出剧烈刺耳的刮擦声,柯屿豁然起身扭头就要走——“别胡说。”
没有激烈的言辞,只有迫不及待的逃离。
商陆一把拽住他胳膊:“别走。”
掌心下的身体僵硬
商陆从椅背上摘下羽绒外套,细致地为他披上,又拢了拢领口,温和而低沉地问:“我有没有胡说,你比我更清楚,对不对?”
柯屿不回答,也不看他,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苍白的眼底投下一洼阴影。
商陆握着他肩膀,温柔而霸道,催促,带着哄:“回答我。”
内心的坚持在他漫长的注视中悄无声息地败下阵:“……对。”又拍下他的手,“你是真的很没有分寸。”
商陆微怔,道歉:“对不起。”
或是怕柯屿误会,他解释:“如果你是女孩子或者gay我不会这样,”这么说又有点怪,“……抱歉,我可能的确冒犯到了你。”他站着没动,与柯屿保持距离,“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我可能不自觉把你当成他在相处——”
“闭嘴吧你!”柯屿气笑了,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怎么会有人可以把这种话堂而皇之地说出口?简直发不出脾气,反而想为他的坦率鼓鼓掌。
“你误会了。”商陆斟酌着,通了宵的脑袋昏沉,“我表达不好,是在你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他也很有天赋,但更擅长怀疑自己——我只是想鼓励你。”
“你经常这样鼓励她?”柯屿怀疑地看着。
商陆点头。
“那你跟她结婚吧。”
“我靠——他是男的!”商陆骂道。
“没关系,社会开明了,男的也可以结婚。”柯屿善解人意地说。
商陆脸都黑了:“我是直的谢谢。”
“看不出来,”柯屿抽出一支烟,又扔给他一根:“说实话,我都怀疑你是想潜我。”
“……”柯屿似笑非笑地抿着烟看他,“商少爷,你这么有钱,要是有这方面的兴趣,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话在舌尖磕绊了一秒才出口:“考虑个屁!”
“为什么呢?”蓝色的月光下,柯屿吁一口烟,淡笑道:“你看,反正我私生活很乱,又很习惯靠睡来拿资源,性向这个东西——在娱乐圈是不存在的。”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商陆,笑容和语气却都从容松弛:“反正我都这样了,不潜白不潜,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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