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瞥向明叔。
明叔笑着,两手半举做出求饶投降的动作。
“别听他胡说。”
他工作起来没日没夜与世隔绝,商明宝又远在大洋彼岸,再没人敢擅闯他的领地。柯屿一出这样的事网上铺天盖地删帖也删不过来,明叔看了片段都心疼,便擅自主张把人先往回家接。
谁知道商陆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或许是有人打电话给他。
这之后小情侣之间怎么冷战怎么冰释前嫌,可就不关他这个老头的事了。
至于少爷生气……总算还有服侍陪伴之恩和一张老脸能卖卖嘛。
柯屿从他怀里抬起头,一眼愣了。
这人谁啊,胡子也不知道刮,黑眼圈这样重,一星期没睡觉的样子,连一向利落精致的头发也长了,从前额垂下,挡住了他的双眼。
只有眼睛还是如有星芒的模样。
柯屿目光直白,商陆欲盖弥彰,又像是无所适从,手抵唇低咳了一声:“没来得及收拾。”
再看时,更多细节暴露。他穿着T恤和运动长裤就出来了,一副居家打扮,倒显得不羁。
柯屿手指摸向他的下巴,确实有点扎人。
商陆“啧”一声拍开他,“老实点。”
明叔走远了,点一根烟,透过红星闪烁的烟头来彰示自己走得够远。
“有没有受伤?我看视频里有颠簸,有没有撞到哪里?”商陆的大手顺着骨骼肌理摸索游移,确认他的安康。
又问:“为什么不让果儿跟着一起?”
再问:“那个私生怎么处理?”
问了这么多,柯屿回他一句“依法处置”。
明叔偶尔也忍不住要回头看。影影绰绰的,只觉得两具身影交融得紧密。
人接回了云归,却安排到了客卧。
之前已经登堂入室了,向来是在主卧大床同床共枕,
刚刚隐约雀跃起的心又渐渐回落,柯屿神色如常地说晚安,目送商陆的背影离开灯光所笼罩的地方。
“商陆。”他叫住他。
商陆回首,看到柯屿嘴唇动了动,却最终说:“没事。”
回书房,屏幕点亮,根据场记打好的记录,未梳理的片段还剩五分之一,距离二次动工时间也只剩下四天。
明叔送咖啡进来:“今天准备几点睡?”
“争取四点。”
四点,还争取。
明叔严厉地说:“你继续这样,等明天夫人打电话来,我可就实话实说了。”
商陆戴上眼镜,手指在触摸屏上点击,“这几天陪好柯老师。”
明叔面露意外,“怎么,你不陪他?”
不要以为他这个老头子没发现他一次比一次更频繁、更久地进画室。
那里有已经完工的柯屿肖像油画。
商陆没回,只说:“下次不要再擅自做主。”
“我不接,你不也去了?我好歹帮你安然无恙地接回来了,好过你扑个空。”明叔不无调侃,想起什么,又转为忧重之色:“快半个月没睡过整觉,高速路上开一百八,你是不是嫌自己命长?”
看到兰博基尼刺破夜色,他那一瞬间心跳都停了。
柯屿不知道,只有他清楚商陆精神有多疲惫,一天要喝几杯咖啡浓茶提神。他是疲劳驾驶,而且是疲劳超速驾驶。
商陆点开整理了数百页的电子笔记,“以后不会了。”
“明天……”
“不要让他进书房。”
或许是这几天觉睡得太多,柯屿醒得很早。拉开窗帘,以为会看到商陆在坡道上晨跑的身影,却没有。明叔似乎无事,陪他去沙滩上转悠,带他去喝咖啡吃葡菜。从别墅区到白沙滩有业主独享的缆车,全程差不多十分钟,海岸线呈弧形在脚下延展。
海看到了两看相厌的地步,明叔让他自便,只有书房禁入。
柯屿明白了,商陆来找他,是事发突然的本能,本能过去理智归位,他又退回到了冷静期的状态。
私生的视频屡删不止,起了恶劣的示范,有人匿名威胁给他私信,发了详细的住址,称要半夜来找他谈谈。警是报了,但家一时之间回不去,纵然知道在云归别扭,柯屿却也没别的地方可以逗留。
好在商陆也不是完全不见他。
莫名其妙出来喝水的次数就挺多的。
饭也好好在餐桌上吃。
下午在泳池边喝茶看书,商陆握着水杯出来,胡子刮干净了头发也打理好了,在他眼前晃一圈,话不多说,没事找事地叮嘱他好好琢磨剧本,又似乎淡漠地走开。
柯屿被他数落得懵,明叔倒是躲在玻璃门后快笑背过气。
商陆的画室他没进去过,明叔既然请他自便,他便有点兴趣。那里面每幅画都贵得够他三部电影片酬,近乎无尘环境,冷气也低。他不好冒然进,在明叔的陪伴上换了双鞋才进去。
他对商陆的艺术便好有多种想象,左思右想猜测他该是偏古典的,但墙上挂着的画却让他症愣。
有两幅画,他驻足其前久久出神。
一副,是蓝色的幕布上画着玻璃花瓶和白色的花朵。
一副,是沙漠里奔跑着的一头小象。
“常玉。”明叔交叠双手站着,陪他一起仰面观摩,“这个画家叫常玉,是少爷最喜欢的画家。”
柯屿对美术没有什么造诣也无见闻,“是中国人?”
“是中国人,出身晚清富贵家庭,第一批赴法留学的艺术家之一。”
明叔观察他的神色,见他默不作声,淡笑问:“喜欢?”
“简洁。”
“还有呢?”
“天真,轻盈。”
“有人这么评价他,精准、纯粹,充满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你很有直觉。”明叔目光中流露赞赏,“说明你和他有缘。”
柯屿静静站着,把这个名字默记进心里。
这两幅画以前挂在商家住宅,有宾客来访参观,都雷打不动地要问上一句:“佳士得?苏富比?很贵吧?这可是收藏界炙手可热的!”
明叔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出去了。
纯白的空间寂静无声,墙与水磨石似乎连成一体,尖锐的转角锋芒都被设计得圆滑。
柯屿不知道在那头小象前站了多久。
“这是常玉生前绝笔,他一生没有画过自己,没有自画像,完成这幅画时,他指着这头小象,微笑说,‘这就是我’。”
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着动了动,但柯屿没有回头。
“他刚到巴黎时挥金如土,不屑钻营,有人问他要名片,他把自己号码写在公交车票上,画宁愿送人也不出售,喜欢画花、马和裸女,读《红楼梦》,拉小提琴,晚年钱都花在了请裸体模特身上。”
柯屿勾了勾唇角。
“常玉这一生都没有钻营什么,不巴结画商,不讨好经纪人,对独立艺术沙龙也兴致缺缺。跟他约画不能提修改意见。他到后面穷困潦倒,一年只能卖两三张画,在巴黎煤气中毒,死后几天才被发现。一个艺术家的一生终归会经过几个艺术阶段,是他人生、思想和技法的集中体现,常玉没有,他的第一张画和最后一张都始终纯稚、纯粹、内敛。看在外行人眼里也是很笨拙的,像幼儿园小孩。”
商陆语气平和,不像在说一个很欣赏的艺术家,像在阐述一个老友的生平。
柯屿久久凝视着那头小象。
“柯老师,我喜欢他的作品,是因为他的笔触和他的人格高度统一,平静柔和,忧愁和孤独在他笔下都很轻盈。这是一个不跟自我对峙、不妄陷焦虑的人格,我第一次看见你出现在镜头里时,也看到了这样的你。”
那是一头很小、很小的象,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似乎是奔跑,又似乎是在跋涉。
看着好快乐的。
又孤独。
商陆终于垂眸看他,看到他默然无声,泪流满面。
第108章
柯屿抬手,稀松平常地一抹眼底,手指被濡湿,但新的眼泪又下来。他的神色是那么平淡,眉也未蹙嘴角也未有什么用力憋哭的痕迹,可见这一场落泪并不能命名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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