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是你的好意,不过,我不想离开奶奶这么远,她记性开始变差了,离不开我。”
柯屿觉得自己大致能理解商陆,孩子总是这样,有好事便想呼朋引伴张罗大家一起,也不会觉得人情世故间有什么艰难的、难以宣之于口的幽微尴尬。他已经把商陆当亲弟弟看待,但不想在经济上成为商家资助的附庸,这是他在这段交往中艰难找到的平衡,带着自欺欺人的色彩——毕竟没有商家,他的确还不知如何过得下去呢。
商陆的声音闷了下去:“那你会忘记我吗?”
柯屿反问他:“为什么不是你忘了我?”
商陆笃定地说:“因为我就是不会。”
柯屿静了会儿:“你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一切都是不一定的。”
“你别把我当小孩,”商陆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又反唇相讥道:“那你这个十八岁的就一定了吗?”
柯屿淡淡地说:“比你可信。”
商陆于是问:“那你会忘记我吗?”
“不会。”
黑夜里,商陆默默怔了会儿,才意识到什么,唇角无法控制地慢慢扬起,怕柯屿看出来,翻正身体仰面躺着,双手交叠在身前,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困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学校里有许多漂亮的混血儿,她们都向商陆示好过,面对那样漂亮得如同洋娃娃一般的脸庞,他的心古井无波,老气横秋得像是八十岁老头。这种心跳的感觉很陌生,像跑了一场八百米,但脉搏抽动带出的酥麻会令人上瘾,商陆默默记住了这种感觉。
很喜欢,所以要记住。
翌日在晨光中醒来,发现自己像树袋熊一样扒拉着柯屿,长腿和手臂都紧紧锁着压着他。柯屿觉得睡一觉累死了,幽幽地说:“商陆,你长得太快了。”
商陆肯定而散漫地回:“还能长。”
“一七八够了。”
商陆觑他腿:“你多少?”
“一八一。”
商陆说:“那就不够。”
小孩子才会无聊比身高,柯屿反正觉得自己的已经很够用了,求他:“从我身上滚下去。”
柯屿只穿了黑色背心,肩膀手臂露在外边,商陆抱起来,觉得是一副高大纤细骨架覆着薄薄一层肌理,瘦,但不单薄,很有躯体美。他从地铺上一跃而起:“我给你画幅画吧。”
明叔帮他准备画材工具,为他的精神奕奕活力充沛而惊奇,“昨晚上睡得很好?”
“不记得了,”商陆在画布上很快地打人体骨架,一眼看正对面的柯屿,一眼盯画布,抬眸时眼神沉静专注,“也许是柯屿太好抱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柯屿批评他:“叫一声哥很难吗。”
商陆命令他:“别动。”
明叔看了会儿,心里想,商陆跟他相处比和小枝在一起时还松弛,明明差了五岁,但柯屿不认为他小,他也不把柯屿当哥,不像小枝,商陆是时时拿他当弟弟照顾的。
画画真麻烦,当模特也麻烦,彼此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第二天还得继续。吊扇晃悠着,外面知了都吵得无法无天了,商陆专注到出了汗也未知,眼里只有柯屿,一笔一笔下得细致又稳。
柯屿想,女孩子应该很喜欢他这样的,将来指不定要早恋,何况法国那么热情开放,他都提前为温有宜操心起来了。
这么想的时候,他垂下了眼,商陆让他不要走神。
晚上睡觉时聊了会儿天,话题莫名就拐到了这方面。商陆首先问他有无给别人写过信回过邮件,柯屿自然是有的,商陆蹭一下警觉了起来,有点不爽的样子:“谁啊?”
这柯屿怎么好意思说呢?有的时候,沉默里有一切真相。
商陆迟钝地懂了:“……情书?”
柯屿不太想分享这方面的事情,敷衍模糊地说:“不算。”
商陆瞬间觉得受不了,心里有一种难言的酸涩感:“你给别人写情书?”
“没有,”柯屿说,“收到过,你别问了。”
商陆有种好东西被人抢走的感觉。这么说也许不对,因为他向来是善于分享、乐于分享的人,从无想要私藏的事物。他也并未将柯屿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两人只是通信,一年到头见不了两回的。他现在明白了,在他十三岁的意识里,开始有了想私藏的东西,那就是和柯屿相处的一切。
他的信,他的荔枝树,他唯一最有默契的人。这或许是一种排外的自私,但交朋友本就是如此,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也必须是你最好的朋友,否则心里就会难过。
“我只给你写过信。”商陆低声说,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失落。
柯屿只好交代:“有个女孩子给我写了一封信,问了我一些学业上和读书上的问题,我回复了。”他也不好界定自己的行为,只能如实说:“因为还比较有共同语言,所以每两周会写一封,聊的都是很平常的话。”
明明连被子都没盖,但商陆觉得心口有千钧重石,“……你是不是喜欢她?”
“喜欢的,但是没有告诉她。其实我早就知道她是谁了,但她一直以为我不知道。”
商陆不再说话,柯屿听着他的呼吸,问他:“你呢?有没有女同学给你写情书?”
迟迟听不到回答,他想商陆是睡着了。
明叔第二天便发现了少爷的无精打采,显然昨晚上并没有睡好。但他还是很认真地作画,只是一想起柯屿的那位女同学,他就开始心不在焉,笔触也凌乱了起来。
她长什么样?漂亮吗?两个人在走廊上迎面遇到,是不是会相视一笑?她的字比他好看吗?会和柯屿聊得更多吗?这是一定的,毕竟她是女生,又是同龄人,柯屿也许给她回信要写五页纸,可是却只给他敷衍地写一页。
商陆扔下笔,柯屿问:“结束了吗?”
商陆情绪烦躁,但努力压住,莫名其妙地说:“我有很多情书。”
柯屿问:“然后呢?”
“我准备回信了。”
柯屿立刻说:“不要早恋,你才几岁。”
商陆冷冰冰地说:“你一个高考早恋的,有什么资格教育我。”
柯屿纠正他:“我没有交往,何况就算我早恋了,这种坏榜样你有什么好学的?”
商陆的叛逆期来势汹汹又快又猛,“算了,”他没头没尾地说:“反正等我到法国了跟你也没什么好聊的。”
柯屿听了,神情中怔了一怔,脸上浮现起令人看了觉得难过的微笑,他说:“也对。”
商陆觉得自己掰回了一局,但心里并没有如期感到畅快。
刚好有一个无足轻重的宴会邀请他参加,他当天下午就返回香港了,留下了那幅画了一半的画。宴会是同学的生日宴,他们一圈都是名门望族,每天没事就是聚会,小孩子总是过早得学会了金钱、跳舞与争奇斗艳,商陆跟他们不一样,因而在悠扬的管弦乐声中,在纸醉金迷的灯光下,在女孩子优雅飞舞的裙摆中,他想,不知道柯屿在做什么?
柯屿帮奶奶在田地里农忙,戴着草帽顶着烈阳,晚上去夜市的大排档帮工,在知了声和啤酒的气味中,他一直想起商陆的那句话。他慢慢长大,等去了法国,不同的家境与教育背景,的确注定会渐行渐远。
也许这样的结果是谁都不想的,但有些事情便会如此发生,从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角度都无可指摘,而所谓成长,不就是缓慢接受这一现实的过程吗?
柯屿想到这些,垂眸静静发一会儿呆,直到奶奶唤他,或者划酒拳的吆喝声吵醒他。
六月末的时候,高考成绩公布,他考得比预想的好,过去一个月的担忧都烟消云散,柯屿能去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了。他去网吧给商陆写邮件,也给温有宜回电话,用高额的跨境电话费。温有宜送了他一份大礼,是最好的笔记本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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