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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毒辣,商陆坐在小卖部外的长条凳上喝汽水,绿色遮阳篷外,知了长一声短一声地聒噪。
“他叫我小屁孩。”商陆郁闷地说。
“是小孩子的意思。”
“我十一岁了。”
其实是十周岁,但他太想长大,所以擅自按虚岁算。
“柯屿十五岁了,你刚上中学,他已经念国高了。”
“他为什么这么凶?”
“大概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什么?”
“他身边的大人不像好人,柯屿是怕他欺负你。”
商陆猛地抬起眼眸,吐出吸管:“那么他一直不给我回信,也是因为这样?”
明叔垂首看了看他,微笑地说:“这个还是要问他自己才知道。”
派出去的保镖一直没回来,商陆喝了一支浸满色素的汽水,味蕾都给甜坏了,还没等到柯屿。他时间宝贵,只有两天假就得回去上各种各样的课,因而不得不急。
明叔看出他静不下心来,从他手里拿走单词机,换上游戏机,“玩十分钟。”
商陆根本没兴趣:“不玩。”还批评明叔,“让爷爷知道了,他会批评你。”
明叔笑了起来,果然把崭新的游戏机又重新在书包里收好。
太阳开始落了的时候,柯屿出现了,跟在保镖身后,离了十几步的距离。他进小卖部买冰棍,擦身而过时问:“住哪?”
明叔报了个地方,抬起眼时,看到电线杆后鬼鬼祟祟的梅忠良。
柯屿点点头,把钱扔给老板娘,低声说:“明天五点。”
出门时,像是又起了摩擦,爆发出一顿咒骂,柯屿扬起手来,作势都快要打上去了,被明叔撇开,指着他鼻尖警告:“别给我得寸进尺!”
柯屿拆开冰棍袋,冷哼一声,轻蔑地扔到商陆脸上,空气中飘下一阵带奶香的冷。
商陆捡起袋子扔进垃圾桶,受伤且呆滞地说:“他好凶,我不认识他了。”
明叔心里想,一面之缘原本也算不上认识,不知道他的执着究竟来自哪里。商陆是有朋友的,又不是那种孤僻小孩子,也不缺少什么兄弟关爱,商邵是哥哥,明宝和枝和当弟弟妹妹,作为一个十岁的小朋友,他一天到晚忙得很。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能惦记了这么久,且单方面坚持写了整整一年的信?从商伯英到温有宜,全家都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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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是最好打工的,虽然在休渔期,但南山岛大部分渔民用的单层刺网,并不在规定所针对的船只里,柯屿可以上船打杂赚点钱,另外还有附近来避暑的游客,饭店忙起来顾首不顾尾,也是他打下手的好机会,他要尽快为自己攒到大学的生活费。
原本定了第二天出海的,吃宿都在船上,回来便是半个月后,但柯屿咬咬牙,连夜通知船主让他另找小工。
走向宾馆时心里嘲笑自己,为了商陆这一面,他损失了好几百。算了,就当作过去对他信件不闻不问的惩罚吧。
这宾馆纵然是岛上最好的,四层楼的包豪斯风格,但对于他们那样的人家来说,大概就跟睡大街差不多。
柯屿特意绕着宾馆转了三圈,确定梅忠良没有跟着,才走了进去。房内洁净整齐,商陆正端端正正伏在桌子上写作业。
“昨天对不起,”柯屿首先致歉,“希望没有吓到你。”
“吓到了。”商陆说,放下笔。
柯屿无奈地笑了一下:“那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次。”
商陆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一直不给我回信?是不愿意和我交朋友吗?”
柯屿擅长撒谎:“什么?你给我写过信吗?我没有收到过。”
商陆愣住,乖巧的脸上浮现出不知所措和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这很正常,也许是我奶奶,或者昨天那个男的偷偷藏起来了,也有可能。”
“为什么要藏起来?”
“因为他们怕我早恋,以为是情书。”
商陆脸红了一下:“胡说八道。”
他一上学就收了好几抽屉的情书,自以为已经知道了情情爱爱是什么——是很烦人的东西。
“所以呢,你写了些什么?”柯屿问他。
商陆回忆,饱浸感情的一堆鸡毛蒜皮,他潦草地下结论:“一些废话。”
“什么废话?”
商陆不被他牵着鼻子走,“不重要,就是把你当笔友,为了提高国文成绩才写的,收没收到都一样。”
柯屿拿他当同龄人对待,但语气还是改不过哄小孩子那样,“那你成绩提高了吗?”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前两天还挨了两板子呢。商陆不说话了,半晌:“……你不回我的信,我怎么提高。”
柯屿笑了笑,心里莫名有点难过,一时之间便没有说话。
“昨天你打的那个人,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怕他?怕他为什么又打他?他会不会报复你?”
商陆问得很有逻辑,显然精准问到了痛处,柯屿在床尾坐下,虽然内心难以启齿,但语气淡漠平静:“他是我领养人的丈夫,按理说该叫他爷爷。”
“他很坏?”
柯屿“嗯”了一声:“很坏,无恶不作。”
但细的也没说,商陆和明叔都不得而知。
离开时,他蹲下身,像去年那样抱了抱商陆:“谢谢你来找我玩。”
他不知道的是,商陆不是心血来潮来找他,而是心里做了许多建设,要确认他的安危,要确认他的存在。这些事情都没有原因,小孩有小孩的直觉和喜欢,不问逻辑。因而从南山岛走了后,商陆也遵循内心地吩咐明叔:“查一查那个人,问一问镇子上的人,他是怎么对柯屿,又是怎么无恶不作的。”
明叔和家里其他人一样,一直平等地对待商陆,说话做事和承诺都以成人的标准,他提醒商陆:“查了以后呢?”
“查了就可以帮他。”
“他不是小枝,不在香港,你帮他一时,帮不了他一世,反而可能会害了他,你要想清楚。”
商陆果然就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会儿,但以他十一岁未满的脑袋,也很难权衡好所有的利弊,只说:“我看到了,就不能当作没看见。”
明叔手里挽着他的书包,高大的身影撑着伞护着他,闻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视而不见,非君子所为。”
“君子是什么?”
明叔垂眸提点他:“爷爷教过你很多次了,你觉得呢?”
商陆略想了想:“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他还说,‘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
明叔温和地说:“你已经在做了。”
两天假很短,商陆回到香港就开始按部就班地刻苦学习,他从绘画中获得了对光影的兴趣,开始妄想用画笔凝固住一天中晨昏的美妙时刻。但商陆亦觉得画画很慢,他当然有耐心,可是那么多美妙的转瞬即逝的瞬间没有耐心。
他跟商伯英说,怅然若失地:“爷爷,我好像明白了浮士德博士为什么要那么说:你真美啊,请停一停!”
商伯英知道他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已经不止一个老师奉承过,说他拥有天才般敏锐的触觉和所有大才都必须拥有的艰苦坚定的意志力。他承诺道:“浮士德博士留不住时间,是那时候既没有照相的技术,也没有摄影的技术,等你这次国文小考中有好成绩,我们一起来研究研究怎么让它们停一停。”
商陆用心学中文的同时,明叔已经把梅忠良的底细调查得干净。
“嫖娼,烂赌,欠高利贷,为了筹赌资,逼过自己妻子卖淫,一年前就是他把柯屿卖给泰国佬抵债,那一批人后来都运到曼谷和芭堤雅当雏鸡了。”
温有宜愕然得久久说不出话:“……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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