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场地上,先是传来了男子威喝声:“站在这儿!”
凌翌不肯站,他抱着臂膀,左右晃了两下,冷淡道:“我不站。”
谢危楼扫了他眼,利落地撩起营帐,帘帐开合,朝里面走去,连影子都不留在帐上,只有果断的声音从营帐内透出:“那你就别进来。”
周围人纷纷抬头。
凌翌攥着臂膀,咬着牙,他站在营帐前,视线长长地停留在营帐前。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背过身离开。
无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又吵架。
这对人的关系从来很好,同进同出,吵吵闹闹也是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凌翌知道吵架的理由无非是他自己胆子太大。
谢危楼总是担心他陷入险境。
刚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极其危险。但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也不想去见任何人,四周荒野茫茫,足下不知前路,一个人在温差骤变的夜里走了很久,腰上的灵流缠得太紧,仍有束缚。
月出天山,他坐着悬崖的边缘,底下深不见底,冒上如泣如诉的风声。
寒风四面而来,不断朝凌翌卷去冷意,他裹紧身上的衣服,身下衣摆又被风声吹得猎猎。
他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很久,回想起古战场所见的种种,像是陷入一场诡异的噩梦。
是谢危楼终止了那场梦境。
凌翌低下头,突然间,他想起来,之前他们有一次吵架也是这样的,在几年前他们也大吵过一架。
他不高兴就喜欢一个人待着。
高耸的悬崖峭壁上,凌翌独自坐着,手里做出一排傀儡人陪他,到后来,傀儡人的灵流用尽,满地荒草飘摇,身上很冷了,也想不到回去。
弯月如钩,月辉清冷。
凌翌记得谢危楼也从住处出来找他。
他一回头,就撞上了对方的视线,只是看见了谢危楼的瞬间,对方眼底完全敛去冷意,面色很板正,总有一股无可奈何的意味。
悬崖上,凌翌闲散地坐着,谢危楼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缓缓递来,只等他握上,“凌翌,回去吧。”
今夜无人找他,崖底下的风声不断,拂来满是透骨的凉。
凌翌收神,起身后拍了拍身后的薄灰。
边塞物资匮乏,完全没有什么让人喜悦的东西。
杂草间有一朵被风飘摇的花,凌翌从悬崖上摘下了那朵洁白的灵花,又在乾坤袖里翻找了会儿,有模有样地找出了绣着莲花暗纹的丝带。
凌翌嘴角勉强勾起,想笑,似乎又笑不起来。
他想到了和谢危楼面对面的样子。
凌翌又想,无论什么时候,谢危楼好像都会这样义无反顾地找他。无论他如何造作,身后总有这个人在守着他。
他在外门倒了八辈子霉,纵观那些浩如烟海的往事里,只有这样一个人,一直一直在陪着他。
看他哭,看他笑,走过最糟糕的风雨路。
错与对,真的很重要么。
遇到真的令他珍惜的人,低个头也没什么不能。
夜里,凌翌站在谢危楼帘帐前,徘徊在门前。
修长的影子在月下左右晃动,他抬起手,竟想不到怎么掀开那道帘帐。掌下黑影在营帐前拉得很长,他靠近又分离,最后,咳嗽了两声。
“谢危楼。”凌翌抬头望天,这样没话找话是真的很尴尬。
营地内无人,四下只有风声,那种尴尬的感觉蔓延,好像有千万人都在看着他对谢危楼致歉。
凌翌咬了咬牙,闭上眼,一鼓作气道:“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营帐内无人应答。
话既然开了口,那股难堪的思绪消磨了大半,凌翌装作若无其事,继续道:“你不想看,我就放营帐门口了。我可没有随手给你准备,真不想看,也别丢了。”
凌翌在风中收起手,躬身给那株绑了丝带和信笺的花找了个好点的地方,他没有回头看,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卡得他很不舒服。
心里头突然挖去一大块。
再回去时,他难免又想到,这不是和哄他道侣一样了。
谢危楼还挺难哄的。
凌翌扯了扯嘴角,算了,难哄就难哄吧。
凌翌又不想真的让自己不开心,他走了会儿,暂时让自己放下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遍遍地想,他将来是要做上面的那人,哄一哄谢危楼也没什么不好。
做人不能尽占便宜,要讲道理,还得讲义气不是。
凌翌笑了笑。
营帐上的影子远去,谢危楼抬头,烛火跳动,照亮了他的半张面庞,刚才他不是没听到声音,听到第二句话,只是转头的间隙,营帐上的影子已然远去。
谢危楼面色很沉,揉过眉心,他起身,撩开帘帐。
他视线偏移,望见系在带子上的信件。
他躬身,低下头,拾了起来,展信一行行地看下去,红蕊的花在风中飘摇,色如透明,瓣丝近乎皎洁。
良久,谢危楼定了定神,颦眉叹了一声。
争执没有意义,只会两败俱伤。
他也没有想过通过这种行为成为赢家。
次日,古战场的事暂告一段落,营地要从边塞搬走,车马往来,白色的营帐拆卸,吆喝声从边塞发出。
凌翌推开营帐,柔软的花瓣蔓延过了他的足踝,他凝神看去,竟是他昨天给谢危楼采的花。瓣丝透明,竟聚成满满的一束,落在营帐边。
涂山原“呀”地叫了一声,四下张望道:“这是谁送你的?”
凌翌抬头,看向谢危楼的方向。
谢危楼抖了抖手里的白帐。
凌翌视线定格,落在满车的物件上,所有的物件装在木柜里,罗列得整整齐齐。再细看,竟是谢危楼都提前帮他收拾好了。
涂山原还在身边叭叭。
凌翌收回视线,抱起那束花,他和涂山原躺回牛车上,看向淡如烟灰的天际,风声在耳边拂过,从指节上看过去的天很高。
他心情稍好了些。
“白玉京要是能从外门入内,可就了不得了。”
“下回古战场能杀那么多人,你也能上白玉京。”
古战场内,他和谢危楼砍杀的怨灵尤其地多。
凌翌也没想过这个数量会那么夸张,多到是所有人加起来的十倍。他身上好像还能闻到鼻尖的血腥味,心绪压抑了很久,难得有了一件让他高兴的事。
白玉京内门很多人的修为也没他和谢危楼突破得那么快。
陆文竺知道了他能再去内门大概是要被气死。
凌翌放下手,笑了声。
他算过怎么从白玉京去慈悲天山,既是流放地,他没有理由无从求请,想重新见到他家人,还得再上一趟殿前。
凌翌笑完,又叹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的来路和去处在哪里,眼下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年少时所想背道而驰。
年少时,他只想争先,成人了,他竟只想到每一天如何活下去。
求生就像在夹缝里生存。
时也,命也。
终究无可奈何。
他大可以不这么累,但他又觉得不能。
苍穹高阔,凌翌又回想起了少年时读过的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哎哟。”
“前面的能不能看点路啊。”
“谁翻车了?”
牛车颠簸了下,凌翌背后手里,颠了下,猛然收神,朝左侧看去,一眼看到了同样望着他的谢危楼,好像从一开始谢危楼就一直一直在看着他。
那股横着的气突然隐去。
吵吵闹闹的声音慢慢远去,所有的一切入了凌翌的眼。坐在马车上的谢危楼坐得正而端庄,视线坚定,彻底定格在了凌翌的记忆里。
他在自强不息。
他在摸爬滚打,自强不息的同时,还有人陪他一起在泥水里滚过。
凌翌回到了外门的住所,虽然他和谢危楼吵的那一场架还挺狠,稍见缓和之后,白日多了件教狐狸的事,事情变得好相处起来。
古战场带来的报酬很丰厚。
凌翌手里又多出了灵石,他觉得自己上辈子大概真的是一只孔雀,否则他干嘛像鸟一样,喜欢把居所收拾舒服,还得好好装饰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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