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楼:“陆文竺。”
话落,谢危楼回过头,他面色很沉,帘纱之间,他的面容在明暗下交替,可光影怎么变化,眼底神情始终不变。他回头望了陆文竺一眼,又背过身,道:“我留着你在这里,不是来听你说闲话的。”
*
白玉京和沧州相去甚远。
从前的上下九界,两地相去千里。
一路上,凌翌被拽进了熟悉的宫宇,当头就被泼了一盆盐水。面颊上被竹笼擦伤的伤口泛了白,冒着火辣的刺痛,冷水成串地从他发丝和衣袍上流下。
他浑身上下黏得很,眼皮也沉得抬不起来。
刀锋逼向了凌翌的脸颊,上下拍了两下。
涂山原淡淡道:“你来这世上多久了?瞧你这破落样,我猜猜,是十天?还是一个月?”
凌翌嗤笑:“这很重要么?”
涂山原故作遗憾:“那就是比这还短了,好可惜,没庆祝你复生。”
他又揪起了凌翌的衣领,叹息似地道:“只能折磨折磨你了。”
涂山原好像有意去折磨他,也不急着用灵流去抽他,他蹲了下来,拍了拍手,他见凌翌一不害怕,难得生出了几分耐心,匕首没急着砍断指节。
涂山原:“这一百年来,我总有一些事很困惑,我问一个问题,你回答一个,你要去让我满意,这双手我也不废了。”
凌翌低头扫了眼,呛出一口水,失声地笑了两声:“你连威胁都是那么儿戏。如果我是你,面前是我百般憎恶的人,我要废了他,上来就会把他的手筋给挑了,水刑、穿骨这些东西一样都少不了,我也绝对不会给他一个痛快。”
涂山原手一顿,在指尖上转了圈匕首。
凌翌还在笑:“你会给我什么痛快的事。”
涂山原冷声道:“抬水缸来。”
凌翌被摁着肩膀,沉入了水中。在水中屏气的感觉并不好受,他最长能屏到多久,涂山原就命人抓着他,摁下去有多久。
一下,两下。
他已经数不清被塞在水底有多少下。
不管涂山原摁他多久,凌翌好像只是不断地重复溺水、呼吸这两件事。
这令涂山原觉得烦躁,就好像他又被凌翌抓住了把柄,他再怎么做,也不过是像在追着自己的尾巴在跑。
涂山原:“一百年前,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凌翌:“……我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
涂山原:“你当时为什么要假传青丘的血脉是绝佳的炉鼎一说。”
凌翌:“我从来没有那么说过。”
涂山原挥开了身边人,亲自摁着凌翌,他把凌翌沉在水中,足足超过了凌翌所能屏息的时间。
水上的声音朦朦胧胧。
凌翌在呼吸逼仄时,看到了扭曲的光影,他有的是底气知道涂山原绝对不会杀他,因为他太了解涂山原了,也太知道涂山原想从自己身上听到什么东西。
……或许他真的把修为捡回来了,也要让涂山原这样以眼还眼地尝一回。
……不对,他一定要让涂山原偿还。
……而且要变本加厉,让他偿还回来。
凌翌再被从水里抬起的时候,面颊上的伤口被重新划破了,泛白的伤口又冒出一行残红,他深呼两口气,呛了两口水。肩上的力道骤然一松,他只能扒着水缸,支撑起自己所有的身体。
他低头看到水缸里的自己,但目光无法聚焦,只能感受到面上的血还在流,又被他无所谓地擦去。
一道残红又从他面上流了下来,再配合他水珠淋漓的样子,活脱脱像一个水鬼。
凌翌抱着水缸,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像鬼就像鬼吧。
他人都已经死过一次了。
世上除了生死之外,也没有让他再去在乎的事。
凌翌眼前朦胧,一瞬间,目光几乎无法聚焦,他失了力气,只能顺着水缸缓缓地滑下。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说还是不说?”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在水下,听不分明,凌翌耳畔的声音都是堵住的,他看着姬樊嘴唇开合,看着对面焦躁无比,失声笑了笑。
在朦胧的光影中,他好像听到了四下惊恐的声音,那缕被带进来的风好像静止了,莫名让他镇定,再不让他惶恐。
他的鼻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
很清淡。
像是白檀燃烧的味道。
好像就是为了呼应他的感觉,周围陷入了诡异一般的宁静。
满室寂静中,狂风灌入,剑气四流。
剑流蓬勃而四溢,化作一声清而透的剑啸。
空气像是逆流了一般,所有钉上木条的门窗爆裂,像碎裂的水缸一样,在刹那化作了齑粉,四周狂风大作,天南殿外的天光骤然照入禁室。
“白玉京还没管的事,青丘倒是也敢置喙。”一道冷淡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凌翌身上失了修为。
身前来人穿着白衣单袍,脚上蹬着黑靴,他的力气很大,单手把他捞在了身后,抱了起来。
凌翌身上很快被盖了件衣服,他耳朵也堵着,才从溺水的劲里缓过来,眼前如同蒙着白布,等他看清了大门敞开的偏殿,所有人的神情如同见了鬼一样的噤若寒蝉,四周刑具挂在木架上,水缸里的水还在左右晃动。
黑衣厚重,檀香味从衣襟里渗了出来,凌翌深深吸了一口,伸手触摸过衣服上细密的走向和纹路,顺着衣袖,慢慢地摸到了莲花瓣。
莲瓣触及指尖的刹那,凌翌指尖抖了下,接着,他又一瓣瓣地触摸过去,越触摸,他眼前又从清晰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莲花瓣他数了过去。
十四、十五、十六……
十七。
来的人,是……谢家的。
等到凌翌看清楚了抱着他的人是谁,凌翌浑身的冷意达到了巅峰,头皮一下子轰然炸了,那浑身的颤栗之后,又让他莫名觉得烫,好像身上被猛然灌了一盆热水。
谢危楼身上穿着白袍云纹单衣,浑然不觉那件衣服被弄脏,他的面色沉如铁石,一脚粉碎了满地的木屑,他踏着碎木走了上去,踩在涂山原的胸口。
涂山原胸口上被死死压着,目光掠过凌翌,面色发红,他愤而怒道:“谢危楼!你他妈真的疯了!”
谢危楼低头睨了一眼,脚下用力。
涂山原面色瞬间变了,骂道:“谢危楼!你不要以为你在修真界就能肆意妄为,青丘一族险些因他灭门,他又杀了修真界那么多人,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还能如何?一百年前,你碎了的修为到底稳不稳固,你自己心知肚明。”
凌翌抱着谢危楼的胳膊顿了下,他的眸子停在原地,好像没听清楚那句话。
凌翌走神的时候,抱着他的臂膀揽紧在他身上,让他骤然收了神。
谢危楼提步上前,瞬息间,扶生剑凝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剑意,冷嗤一声:“你倒是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满室狼藉间,水流静静朝下流淌,瞬息间,水花静止落在地上。
修为从谢危楼的体内破除禁制,肆意在宽阔的屋舍内蔓延,如今所有人的修为少说也有元婴,他们只感觉到了一股可怖的灵流蛮不讲理地闯入,和他们神识缠绕在一起。
所有人的背后都冒出了冷汗。
哪怕刚才怀疑过谢危楼的人,如今都觉得三界之上,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是他的敌手。
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除去任何人。
灭世的力量到了这个人身上,或许其他人都应该庆幸,谢危楼并非是独断专行之人。
涂山原面色从惨红突然变成了煞白,他像是溺了水,张口拼命喘息着,周围明明都是空气,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抓紧了谢危楼的脚踝。
灵流就在这一刻收回,涂山原像是得到了空气,拼命呛着,他才呼吸两口,那道灵流脱离了所有人,又重新缠绕在他的身上。
底下人才松了一口气。
谢危楼忽然问:“他抓着人,溺了几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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