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易会被晒伤的肌肤,缺失黑色素的眼瞳,棍五儿的女儿落生时就带着病,即便后来被老爹养在了偏屋,一个无姓无名、不能出门的人,和鸡窝畜棚里的牲口并无什么两样。命运落在女儿身上,未见呵护慈爱,悉数化作毒打与谩骂。只幸好,她还有一个爱她的哥哥,会一次次顶着拳打脚踢将她护在身下。
然而她也清楚,哥哥不可能永远寸步不离地守在自己身旁。和她不一样,哥哥生来机敏强壮,总有一天能走出这片大山,洗掉这身贫瘠落后的土黄。
只是她没想到,分别的时刻会来得如此之早。
岁月匆忙,几乎是眨眼之间,棍五儿的大儿子就已十八成人,小女儿也有十五岁了。
儿子离家入伍的这一天,村里的人纷纷撂下农具来凑个喜庆热闹。在邻人们的围观下,儿子被送别声裹挟着走到村口,仍然依依不舍地步步回望。是了,这片穷山恶水并不值得留恋,但儿子就是放心不下,脑子里都是阴暗偏屋中透过窗缝向他张望的那双盈盈泪瞳。今天一大早,棍五儿就催着赶着叫他马上出发,生怕误了唯一一班去县城的公交;儿子甚至没来得及和妹妹道别,便被推出院门,搭上了单薄的行囊。
忽然,于他视野尽头,从家的方向,自一片长不出庄稼的土黄中,闪出一抹柔细的白色。
生平第一次,女儿在大白天跑出偏屋,顶着烈日,赤着双足,一路跑到了村口。
“你怎么出来了,”儿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会害病的,快回家吧。”
重重地喘着粗气,少女说不出话,只能伸手牵住哥哥的衣角,一双病眸泪水潸潸,如两汪冒着苦水的泉眼。在炙得人发痛的日头下,她苍白的肌肤上泛起大片不妙的红晕,汗水涔涔湿透褴褛衣衫,纤弱的身形简直像一痕霜雪,很快就要在阳光下融化。
偏在这个时候,老旧的公交碾来尘土,慢悠悠开到了村口。
“苏麻,”儿子的喉结上下滚动,唤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哥哥要走了……你回家吧。”
女儿只是摇头,依然牵着他的衣角。
公交司机不耐烦地摁响喇叭。
“丢脸的东西,快回去!”
棍五儿张口便骂,上来就要硬掰开女儿的手指,却被儿子一伸胳膊挡去了半臂远的地方。身形已比佝偻的老爹高大许多,初长成的青年投下影子,为妹妹遮去了毒辣的阳光。
“苏麻,听话,回家去吧。”
儿子轻轻将妹妹的手从自己衣上摘下。
“就两年,就等两年,等哥哥有了本事,一定回来带你离开这里。”
用身上这件干净衣服的袖子揩去少女的眼泪,他真的很想用力抱抱自己的妹妹。
但儿子最后只虚揽了一下她的肩背,便拎起行囊,踏上了离家的车途。车门在儿子身后关闭,挡住了女儿泪流满面的无声哭颜。
他不知道的是,这次送别,是自己见妹妹的最后一面。
他更不知道,这次送别,亦是带给妹妹更多苦难的祸端。
两年后,儿子退伍返乡,怀里揣着买给妹妹的衣服,满心欢喜地赶回了家。
但少女曾经栖身的偏屋中只有一堆杂物,到处找不见妹妹的影踪。
“苏麻呢,”他疑惑地问自己老爹,“你不会让她去下地了吧?”
棍五儿啐了一声。
——纯白的花瓣簇拥着粉色的心蕊,遗传自母亲的容貌是如此清秀,少女是这边村中等待绽放的一朵白花,不幸开在了错误的地方。
不是每朵花都能得到珍惜与呵护,隔壁住的老姜头,便常趁棍五儿和儿子白天出门的时候,翻过两户间那堵低矮的墙头,用一双脏手污折这未开的琼苞。期间儿子有几回察觉到异样,但女儿每次都藏起沾血的褥子,谎称月事骗他放下心防。
因为棍五儿不准她声张。
养这女儿不为其它,棍五儿只是等着用她换个亲家封好的红包,而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才能开更高的价。照理说单凭这点,棍五儿就不该和老姜头善罢甘休,无奈姜家族里有几口男丁,棍五儿哪敢和村里大户呛声,只能把火撒在女儿身上。少女的头次哭诉只换来一顿毒打,棍五儿边打边骂家丑不可外扬,喝令她管好嘴巴。
难道是她想遭此欺凌吗?
但棍五儿还是把之前的、后来的、一切的过错归咎于她。
她所做的最大一件“错事”,就是在那一天跑出家门,送别自己的兄长。
一直静默开在阴暗之处的白花,初次现身于日光之下,更多不怀好意的目光便盯上了她。
有一天,棍五儿早早从地里回来,正撞见村里几户老光棍晃悠悠走出自家偏屋,用扫帚苗剔着牙。这他能干吗,当时就拉住为首的人,说小女儿还没出门子,好歹得给点儿补偿。结果那几个老光棍耍起无赖,不仅没给钱,反过来更把他打了一顿,甚至顺手拿走了家中刚收成的粮。
自这之后,棍五儿就不下地了,天天在家守着女儿。
但他管得了女儿却管不了别人,随便是谁喝俩酒吹个牛,女儿被轮流糟蹋的事就再也捂不下。在这落后闭塞的边村,只有脏事传得比风都迅速,很快,就连跟拉皮条没什么两样的下九流媒婆,也有脸面嫌弃少女臭烂拿不出手。
女儿嫁不出去,岂不是白养活了?
棍五儿气得直跺脚,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又找上了他的“老熟人”。
时隔多年,在一个阴天,当初把姑娘领进大山的那个走商领走了她的女儿,就此不知去向。
棍五儿只恨拿到的钱太少,不过转念一想,少一张吃饭的嘴也好。
“个赔钱货。”
同儿子说完之后,棍五儿又朝地上啐了一口。
儿子没有回话。
当兵两年,他从年岁更长的战友嘴里听得不少荤口,多少懂了些男女之事;此刻得到“点拨”,过去的诸多记忆随即清明,登时化作柄柄尖刀狠狠刺进儿子脑中——他想起来了,想起有那么几次自己贪玩逃学,确实曾看到隔壁老姜头在墙头探脸,像是在看是否有人在家。
他接着想起了被妹妹匆忙藏起的沾血褥子。
想起了妹妹止不住的抽泣与痛哭。
那一瞬间,乘着怒气,血一样的猩红充塞了儿子的视野与头脑。
……等终于能看到其它颜色的时候,隔壁的老姜头已倒在血泊之中。他的手里紧攥着刀,淋漓赤色洒了一路,场面跟杀鸡一样。
而他只后悔自己不够冷静,居然没有多补几刀。
到县警局自首之后,当被问及伤人原因时,似是为了保住妹妹的清誉,儿子东拉西扯了一堆陈年琐事,绝口不提“苏麻”二字。
但他不说,不代表就查不到。
负责此案的检察官来村里住了两天,探听到不少信息,提走了一堆物证。然而好巧不巧的是,这名检察官有个年纪相仿的女儿,在摸清事实后动了恻隐之心,最后竟违背自己的职业道德,同样将“苏麻”隐去,把一个动机明显的杀人未遂,遮掩成了临时起意的故意伤人。
于是法槌敲了又敲,儿子只判了四年牢。
……
……
之后发生的事和韩恒宇讲的一样,不过江河清额外又补充了一点后续:
“加入基金会后,姓王的顾问抽空又回了趟家,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个老姜头早死了,就在他坐牢的时候。”
像是怕被谁掘坟,老姜头撒手前拼起一口气,特意要求亲戚把自己火化。
没能问出这老畜牲的骨灰究竟是被埋到何处,595便拎着铁锨,来到了姜家祖坟之前。然而许久之后,他转身离开,终是没做什么。
在此期间,棍五儿不知为何失踪,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而595离开边村后,没有几天,棍五儿的土房燃起了一场大火,火势难熄,直至最后一片砖瓦化为焦土。
“这可真是不幸。”
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语气有口无心,如同在评述一本剧情滥俗的小说般,随意地谈论着他人遭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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