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被浇了盆讥讽的冷水。
“是平息你的怒火吧。”
雷娅的反应可谓冷漠,“再过两个小时就是伟大婚礼,她却不想多坚持一会儿。可悲,受我们多年供养的新娘,到头来并不适格。”
——沉海秘社的“精神领袖”猝死,但沉海秘社的摄灯人没有任何称得上惊恐或震怒的情绪。她不冷不热地谈论这件事,仿佛那曾在坐辇之上的不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而是一具如今损坏的木偶泥胎罢了。
听到王久武齿根磋磨的声音,贯山屏被迫更加舒展身躯,以藏住这人膨胀的杀意。他不得不这么做,现在木舟全靠一根垂垂欲断的船桨支撑,想令他们葬身深渊,只需蜈蚣大船轻轻一碰。
但贯山屏心里也清楚,即便不再激怒沉海秘社,咔咔作响的船桨迟早也会崩断。
还有逃脱的机会吗?
“我们需要灰新娘。”
雷娅近旁的人突然说道。
检察官一直在来回打量船头站着的几个信徒,这句话立即让他的注意力集中于一人之上。那是一个瘦高的男人,听起来也已有些年纪,嗓音沙浑,不过吐字清晰。低扣的兜帽完全挡住了瘦高男人的脸,只在下沿处隐约露出一个蓄着精修胡须的下巴。这证明他的地位足以保住自己的面目,否则瘦高男人也不会就站在离雷娅仅半步远的地方。
同时贯山屏还留意到,瘦高男人的腰背挺得很直,两条手臂始终分别置于身前背后,全然一副古典绅士的讲究派头,说话时却有低头的动作,显出某种谦卑的仪态——也许他身上穿着的该是一领黑色燕尾服。
不过,他那件灰色罩袍也确与其他信徒的不同,隐隐绣着暗纹。
贯山屏小幅度偏了下头,在丝线反光的角度,赫然认出辉公馆的徽标。
猩红狂乱的记忆残片霎时涌入脑海,检察官呼吸一停,恍神间便错漏了船首几人的冗谈,仅在最后听到雷娅说了一句:
“灰新娘不重要。”
“是现在的灰新娘不重要,”瘦高男人跟着出言纠正,“雷娅夫人,灰新娘很重要。”
不待雷娅回应,方才被她讥讽的那个信徒像是急于寻回面子,插嘴代问:
“赫夫曼,你想说什么?”
“一个简单的问题,没有新娘的婚礼,还能称作婚礼吗?”
雷娅再度开口,“我知道伟大婚礼应何时开始,也知道完成仪式该需要何物,不劳提醒。”
她语气中的怒意就和她手中提灯里的火焰一样,在黑暗幽寂的地底是如此醒目,但相比之前的直白讽刺,她对赫夫曼的态度还算客气。贯山屏猜测雷娅大概有些忌惮赫夫曼,不由望向这个也许身份特殊的瘦高男人;然而赫夫曼完全不与人对视,像是对木舟里的情况根本不感兴趣。
他只一心催促,“伟大婚礼不能没有新娘,我们必须尽快定下新的人选。”
雷娅愈发不悦,“现在是我掌管沉海秘社。”
“您掌管的是戈尔德玛赫家族,”赫夫曼不依不饶,“沉海秘社不只属于戈尔德玛赫,另外,容我多言,您只是暂代而已。”
“注意你的语气,赫夫曼,不要忘了谁是你的女主人。”
“我侍奉戈尔德玛赫家族,而非某个特定的人。”
“是吗?”雷娅冷笑,“你最好是没在侍奉某个特定的人。”
赫夫曼岔开话题,再次强调,“祂需要一个新娘。”
“祂当然需要一个新娘。”
“您也可以去侍奉祂。”
“赫夫曼!”其他信徒叱骂,“雷娅嬷嬷是提摩泰希的妻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请原谅,看来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夫人是想自己去侍奉祂。”
赫夫曼欠了欠身,语气愈发恭顺,兜帽下的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雷娅:
“否则,您为何明明可以在这两个入侵者抵达暗河前就抓住他们,却要放任他们玷污幸礼所呢?雷娅夫人,恕我直言,如果不是我误解的那样,您为何坐视他们带走灰新娘?您明知现在的灰新娘身体孱弱,根本经不起颠簸。”
雷娅扭脸瞪视赫夫曼。
全无变化的面部朝向,赫夫曼丝毫不肯退让。
提灯中幽蓝火焰爆燃,照得赫夫曼袍上辉公馆的徽标无比鲜亮。荧光飘散,这两人的裂隙明显到几乎空气也在他们之间分了界线;狼群纷纷亮出利齿,预备着互相撕咬啃噬。
——沉海秘社中果然存在不同派系。
先前的猜测得到证实,检察官脑中飞速运转,试图找出利用这帮上位者分歧的方式。
蓦地,青年怀抱中的那痕苍白,如刺刀般扎进他的脑海。
他闭了闭眼睛,而后几乎没有犹豫地,朝着蜈蚣大船喊话:
“伟大婚礼在即,你们现在急需一个‘新娘’,对吗?”
狼群暂停争执,数只凶恶的眼睛望向他。
“这里就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贯山屏抬手,指向自己。
摄灯人手中提灯一晃,光焰遥遥而去,竟径直照在他身上。四方昏暗间,连浅灰荧光亦争相涌至,用星辉似的光影勾画他俊美面庞。
信徒们低声议论。
而检察官昂首立于木舟,朗声应道:
“我是灰新娘亲自选定的伴娘。事已至此,我愿代她。”
……
“贯检?”
完全没料到贯山屏会说出这种话,王久武下意识地小声询问,但现在情势危急,他自然得不到任何解答。然而,何需解答,轻唤出声的一刻他便已明清个中缘由,立刻抱着妹妹站了起来:
“不,不行!就算要做,不如让我——”
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检察官伸出一臂将青年格开,不准这人继续说下去。他自己则望着大船,不卑不亢地补充:
“但你们要先满足我的两个要求。”
“要求?”
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雷娅嗤了一声,尖刻的目光滑过贯山屏颧骨的划痕与下颏的烧伤,“亚历山德罗先生,你真的应该更加珍惜自己的脸。”
“你可以不同意。”
说着贯山屏抬脚站上船尾单薄的木板。暗河在他脚下咆哮,叫嚣着要他跃入自己通往断崖与深渊的湍急怀抱。
摄灯人挑眉,“你觉得这能威胁我?”
“只要你们满足我的要求,我就任凭安排,心甘情愿地成为你们口中的‘新娘’。”
检察官竖起两根手指,“两个要求,如此而已,我想你们那位神也会同意,祂总不会喜欢强迫别人做自己的‘新娘’吧。”
“你怎敢——”
“你是东检新任的那个副检察长,贯山屏,是吗?”赫夫曼打断雷娅,同时第一次看向了他,“什么要求,说来听听。”
见雷娅表情阴鸷,赶在这个女人可能的出言制止之前,贯山屏立即提出第一个要求:
“回答我的问题。”
说到这里时他忍不住吐了口气,希望自己接下来也能保持克制冷静,但仇恨的怒火依然无可避免地炙烤起他的唇齿:
“‘冬节系列案’前,我从未明确负责过沉海秘社的案子,甚至不曾知晓你们存在。于公于私,无冤无仇——你们为何杀我妻子,伤我女儿!”
“你妻子和女儿是?”
“江媛,贯水楠!”贯山屏咬着牙。
“完全没有印象。”
雷娅执过话柄,说着扫视身旁那几位高阶信徒,他们也都回以摇头的动作,“看来并不是我们。”
“撒谎!”检察官低吼,“她们身上遍布特殊的方形伤口,是三棱开刃的锐器留下的!我亲眼见到你们的人用过那种匕首!”
深渊般的墨黑眼眸终于又有光亮,却是暗焰灼烧,似是短发护士手中匕首的寒芒又映于上。
“她们有吸食‘落海’吗?”雷娅突然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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