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三年,此去别墅区,他哪里能奢望有所发现,只是别无可去罢了。
默作着无法实现的祈祷,青年赶在黎明之前,越过那片冬日枯干的树丛。
……
荣瑾在专案组会上提到过的那栋别墅,那栋曾在血肉狂欢中沉湎的别墅,并不难找。
尽管已由昔日众星捧月的位置沦落至别墅区的边缘,豪奢富丽的外观与欧式古典的装潢,仍足以令这栋别墅在诸多同样荒废的老宅中一眼即可分辨。屋宇走线细腻流畅,墙面浮雕秀美清晰,数对罗马式立柱骄傲地为主人看守门庭;洋馆风格的别墅一袭白色华裙立于山水之间,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改变。
只有走到近前,才能看清它遮遮掩掩的颓唐:
久无维护的院墙多处坍塌,砖石碎断铺撒,颇像有谁欲从别墅中逃离,却最终匍匐着死去。没有收走的警戒带,在风吹日晒中褪了颜色,化作一条白绫;那些未能逃离别墅而消散殆尽的人,想必定是用它匆匆自尽。
这片暗蕴破败的轮廓,与他梦中焚毁的废墟,如此相近。
站在院墙之外,王久武惊讶地发现,原来早在从荣瑾口中听说它的恶名之前,自己就已“到访”过这栋别墅——
初到东埠的一个星期里,基金会顾问们马不停蹄辗转多处,学区、商业街、市驻地……为的是摸清这座城市的基本情况。以水库与森林公园为主的鱼岭,一开始并不在他们的探查计划之列,是阴阑煦临时修改了路线,执意绕行前来这个地方。拗不过他,王久武只好陪这人步行数里,深入进这片藏于丘陵树林的别墅区。结果,灰眸的年轻人并没有叩响任何一扇门扉,也没有设下任何一处陷阱,只是一路穿行,直至靠近一栋荒废的老宅。
他沉默地望着这座别墅。
随后转身离开,毫无留恋。
当时王久武询问过原因,但阴阑煦未给出任何回应。直到最后,王久武也不清楚阴阑煦究竟是何打算。
或许那双灰色的眼睛,在那时就已看到一片艳烈的鲜血?
可惜除了阴阑煦本人之外,无人知晓答案。
褐眼的青年发出一声轻叹。别墅冷淡观看。
而后,迎着初起的朝阳,它突兀亮起一道反光,漠然耀进他褐色的双眼。手搭凉棚,王久武眯眼找了一会儿,发现是一个悬于别墅屋宇高处的金属物件,时隔多年,竟依然光灿。
按照从北港人皮匠那里学来的技巧,基金会顾问目测出那个物件近似正圆,大小约与700标准型号井盖相当。外缘支出利芒一般的尖刺,金属物件表面似乎铸刻有复杂的图案,于是王久武掏出手机调整焦距,远远拍了张照片。
畸形的大鱼与溅起的浪花就这样被收进屏幕。
手机内置的智能程序,则自动识别了图案中夹杂的文字:
【Geldmacher,德语,姓氏,翻译:格尔德马赫】
“戈尔德玛赫的家徽……”
王久武喃喃了一句。
某种真相已呼之欲出,他却下意识有所退缩。
缓定心神,谨慎起见,王久武没有立刻进入院落,而是先绕着外墙走了一圈,俯身查看那几处不自然的坍塌。拾起一块石砖,他发现断口干脆颜色发白、明显是锄锨等物铲敲留下的痕迹,便根据经验,猜测是附近贪小便宜的乡民偷偷来取过石料,而非有人恶意暴力破坏。顺势抬眸望向墙内,王久武看到大门处的狗窝前悉数只剩半截铁链,没有动物的骨骸;院中腐败的落叶堆积深厚,一路满满铺至庭前,完全不像近期有人踩过上面。
已经很久无人进过这栋别墅。
此行恐怕注定只是次不会有所收获的试探。
褐眼的青年有些失望,丢掉了手里的断砖。
砖底黏滑的霉斑,淡淡腐绿染上他的指尖。
王久武疑惑地拍干净手。刚才他就有注意到,这栋别墅外墙“生机盎然”,除了蔓长大片霉斑之外,还附有寿尽死掉的真菌细菇,和在冬日休眠的灰绿苔藓。然而北方干冷,按理说这个时节,院墙上应该只有枯死的爬山虎与干裂的纹路才对——为何这里如此潮湿?
难道是因为东埠临海?
可鱼岭和海边之间有着相当一段距离,隔了半座城,湿润的海风根本吹不过来。
难道是因为靠近林区?
就在王久武想不透个中缘由的时候,邈邈散散,东边岭上飘起一片苍白。
因此回忆起七队曾被大雾干扰行动一事,青年不由笑着摇头,自嘲想得过于复杂。这里格外潮湿的原因,恐怕只是岭间多雾罢了。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那不是普通的晨雾。
怎会有晨雾在阳光下久不消散,又怎会有晨雾如此来势凶险?
乘风而起,那片雾气很快将青年团团包围,四下天地只剩厚重的苍白。像是某种不定形的生物,雾气拥抱着他,拂过他没有防备的眉眼,随即钻入他不曾扎紧的袖口裤脚,以贪婪舌尖舔过这具躯体,留下一片湿滑的水迹。这片水迹接着浸入青年衣衫,顷刻间在冬风中冻成一层薄冰,紧贴在肌肤上吮去了体温。衣物的防护被攻破后,北方的寒冷霎时间呼啸而至,深深刺进青年骨髓。
冷,要命的冷。
仿佛肺部也因冷雾皱缩成一团,王久武感到呼吸困难,本能地想要逃离这片无形的湿寒。眼前茫无边际的白色令人一时难辨方向,他只能根据记忆,跌跌绊绊地穿过院墙的缺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层层落叶,直至用颤抖的手摸到别墅的门环。寒天冷冬,赤手触碰金属的一瞬,尖锐的疼痛贯穿了他的指尖。只幸好,老旧的门锁抵挡不住蛮力,一拧就开。
青年狼狈地摔进玄关,蜷缩身体倒进厚实的地毯,许久才找回些许流失的体温。方才那一刻,他离死亡是如此之近,近到清晰看见了死亡并非只有漆黑的双翼,有时也会化作无数双湿冷苍白的手掌。
好在这些手掌已被关在屋外,只能徒劳地拍打门板。几乎未受冷雾影响的室内谈不上温暖,却足够干燥,地毯上尘灰飞扬,呛得他咳嗽连连。即便如此,也比冻死要强,王久武迷迷糊糊地想着,庆幸自己反应及时,也庆幸别墅的窗户基本完整。
但他尚未脱险。
温度一高,衣服表面结成的薄冰便重新化成了水,再次浸入布料滑落身体,流经处又是刺骨湿寒。地毯上有了人形的水渍,头发也湿得一绺一绺贴在脸上,王久武很清楚这样下去不死也会冻伤。顾不得许多,他拼尽力气爬起,匆匆脱掉全身湿透的衣物,环顾四周,而后一把扯下玄关桌上铺盖的绒布。
桌上摆饰应声而倒,溅起一小片浅灰的尘雾。
用绒布还算干净的内里擦干身上的水,包覆摩擦麻痹的部位,待肢端渐渐重获知觉,王久武才松了口气。
他蓦地又打了个寒颤。
非为寒冷,而是察觉到自己身上落了几道若有似无的视线。
瞬间绷紧神经,随手将绒布披在肩上,褐眼的青年直身四望,寻找起窥视的人。
考究的墙纸剥落大半,精美的地毯褪光图案,别墅门厅本就几步长宽,败旷之余,不似能有角落供谁身藏。原先高悬厅顶的水晶灯,更不知何年朽断了挂绳,已摔在地上,化作无数碎片。
碎片晶莹烁烁,凌乱地折射阳光。王久武分神,扫了一眼水晶灯碎片。
于诸多眩目的破碎光点之中,他对上了几双模糊的眸眼。
青年心惊,立刻望去对应的方向。
——正对大门的墙上,别墅主人一家四口正襟危坐。
颜料点就的八只眼睛眉目逼真,穿越薄薄一层灰尘,沉默地注视着不请自来的青年。
被眼前油画展露的内容吸引,王久武下意识走去近前。
这是一幅全家福,父母与两个孩子并排而坐。不知为何,油画下的名牌没有写全,只以德文标注了男女主人的名字:
【Timotheus und Leatrice】
“Timotheus”,“提摩泰希”,若无意外,画中这个倚坐于欧式长沙发左侧的男主人,即是十三年前被荣瑾击毙的沉海秘社教主。只不过,画中的提摩泰希苍白俊美,稍显尖瘦的下颌尚未蓄须,估计油画绘成之时,他尚不到三十岁。青年时期的男人相貌出众,一身西装衬得身形颀长,令他明明位于画面最左,却是看画者视线的首个焦点。深邃的眼眶中,点缀般镶着两点迷雾般的浅灰,不知这是提摩泰希原本的瞳色,还是尘灰也为他的容颜吸引,于是以身妆点了他的眸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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