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之前“熊偶系列案”中出现的诸如胶带封嘴的欠妥行为,基金会顾问挑眉,评价了一句:
“相比起接受的训练,你做得可是不够漂亮。”
“想表现得业余可没你想象得那么容易。”
女人将一缕鬓发别到耳后,低眉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既然曾为“同事”,王久武对她的态度便比面对其他行凶者时缓和一些。他收起短匕,将长柄斧远远地立在墙角,环抱起双臂,闲聊一样语气随意地问道:
“但你为什么要做下那些案子?为了不招惹是非,你可是连欺辱都能忍受下来,总不能说杀人比报警要‘低调’吧?更何况,如果我是你,就绝不会再做出任何可能引起基金会注意的行为。”
“你说得没错,”女人苦笑,“我确实不该多事……我本来也只是想更名换姓,躲在这里安静地度过余生。”
她把自己形容得就好像是一个告老返乡的退休职工,随便找了份清闲差事打发时间,就此告别以往危机四伏的生活。然而事实是,像523这样的“前”成员,如果不这么做,某日清晨,基金会那支名为“猎犬”的精英小队就会叩响这扇大门,让死亡提前降临到她的头上。
——无论是自愿加入还是被强行收编,一旦成为昼光基金会的成员,唯一会被准许的“退休理由”,只有因任务牺牲和意外身亡。
而这个自称已从基金会中脱离的女人,现在还活生生地站在王久武面前,原因恐怕只有一种。
她是叛徒,被驱逐出来的叛徒。
牟爱珊垂下头,盯着被铺上塑料膜的水泥地面,在她看来,过往的绝望,也是和这差不多的一团凝固灰色。
女人缓缓开口,向青年讲起自己的详细情况:
523,昼光基金会特勤组的一名普通成员,于几年之前的一次行动中,爱上了本该被处决的任务目标。在基金会的指令与情人的生命之间,这个痴恋的女人选择了后者,自作聪明地伪造了死亡现场,带着那个男人连夜出国,幻想就此便能双宿双飞,彻底从基金会的掌心中脱逃。
然而她的背叛行为很快便被137觉察,查出他们的行踪也只用了“猎犬”小队一个月的时间。于是在一天深夜,像两条狗一样,睡梦中的爱侣被从汽车旅馆的房间中拖了出来,押回了基金会总部。
男人即刻被处死。至于523,在137的授意下,基金会的医疗人员拿掉她腹中的胎儿之后,又专门为她多做了一台手术。
“……他们摘除了我的子宫和卵巢。”
说到这里时,牟爱珊再难维持平静的情绪,眼中泛起了泪光。
难怪她看起来如此苍老,王久武默默想到。
基金会只招募盛年成员,换算下来523应该还不到四十岁,眼前的牟爱珊却已枯骨白发,颓衰如残年老妪。那两个器官对女性来说何其重要,一旦失去,娇艳生命之花便再也无法盛放,病痛与衰老亦会接踵而至,迫不及待地侵吞起被掏空的躯壳。
也难怪523能活着被从基金会中驱逐出来。
毕竟她已被施以了比死亡还要痛苦的刑罚。相比于直接处决,基金会似乎更乐见这个已不完整的女人,在耻辱与绝望中自行了断。
可这未免有些过于残酷了。
王久武虽深知基金会一向行事苛刻无情,也曾见过处刑失格成员的内部通告,但此刻亲眼见到如此一个活例,已麻木如他,也会感到于心不忍。然而,面对叛徒,身为现成员的他自是不能表露出一丝怜悯之意,只得继续维持面上的冰冷,凛声说道:
“每个成员在加入之时,都会被告知违逆指令的后果,基金会也多次强调过绝不容忍背叛之举。明知道自己的行为会招致何种下场,却还要去做,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倾。
“我知道,我知道,‘你有罪,你就得死’,这句话对自己人同样试用……”
“别指望我会对你抱以同情,我只觉得你愚蠢可笑。”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博取同情,但我确实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抬起一双泪眼,牟爱珊低声问了褐眼的青年一句:
“我的确理应受罚,可你告诉我,我那还没出世的孩子又有什么过错?为什么要拿掉我的孩子,就因为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为了惩罚有罪的人,而杀死无辜的人……这难道是正义的吗?”
王久武抿了抿唇。
——为了任务可以允许“牺牲”,他从未觉得这是正确之举,只是将它视作非常事态下的一种必要手段予以默认;既生而为人,他自己绝不会将未降世的婴孩也列入其中,但因为作出此决定的是昼光基金会,他无法回应女人的疑问。
牟爱珊并没有强求他回答,因为青年的沉默本身就已给出了答案。
“我的孩子应该是个女儿,我本来都给她起好了小名,‘珊珊’,‘珊珊可爱’的‘珊珊’,”她流着泪,用手抚上自己干瘪的小腹,开始喃喃自语,“珊珊,我的珊珊,妈妈对不起你……”
一股苦痛在宿舍里蔓延,和着四流血液的腥臭,如此令人窒息。
王久武短暂地将视线从女人身上移开,望向窗外,秋风吹落了一片树叶。
他望着那片离开母体的叶子,咬了咬嘴唇,决定尝试改变周遭的气氛: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做下那些案子?”
“因为她们有罪,我不能坐视罪人逍遥法外。”
青年对后半句没什么质疑,毕竟基金会的训练如同一种烙印,即便肉体能从这个组织脱离,思想也会永远留在那里。他皱眉,问起前半句:
“什么罪?”
“什么罪?!”
这句话像是触到了女人的情绪开关,将原本的哀痛瞬间燃尽,牟爱珊“呼”地站了起来,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恶狠狠地反问:
“遗弃自己的亲骨肉,还有比这更恶的罪吗!”
她的语调也高了上去,沙哑声音变得尖利刺耳,仿佛有一把刀锋砺进了她的喉咙。抬起手,牟爱珊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窗外,指向另一侧的那栋矮楼。
“会来天地生育儿堂的父母,有几个是真的贫苦?他们只是视自己的孩子为累赘,所以将他们丢在这间小院,就像朝垃圾桶里扔进一袋垃圾!看看那些可怜的孩子吧,被踢来踢去,最后只能在这里靠着善款勉强生活;我试过给予所有的关爱,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但亲生父母造成的伤害根本不是外人外物所能弥补——看看那些可怜的孩子吧!他们在受苦,抛弃了他们的父母倒是过得潇洒!——那都是我可怜的孩子们啊,我怎么能不站出来,为他们向那帮管生不管养的畜生讨债!”
“你所谓的帮孩子们‘讨债’,就是残忍杀害他们的母亲?”青年眉间细纹愈深,“那你为什么只对女方下手,因为更容易得手吗?”
“住口!那帮贱女人不配被称作母亲!”
怒火几乎在牟爱珊身上燃烧出可视的形状,扭曲的面部肌肉令她的皱纹沟壑愈深,慈姑惊变恶妇。从那些纠缠的线条中,基金会顾问识破了隐藏其下的嫉妒:
再无可能拥有子女的女人,在妒恨还能孕育生命的女人。
牟爱珊也索性亲口承认:
“我那么渴望拥有自己的孩子,却被剥夺了这种能力;她们连亲骨肉都不珍惜,凭什么还可以继续生育,天理不公!天理不公!一群贱女人,也配当母亲?连自己的孩子都能遗弃,她们就不配做人,也就不配活着!”
——这个女人已经疯了。
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无比熟悉的疯狂,基金会曾经的一员已和他接触过的“狩猎对象”并无两样,于是青年不再将牟爱珊视作昔日的同僚,重以冰冷的目光审视起她。
“你的行为,除杀生之外,没有任何意义,”王久武评述道,“天下不负责任的父母何其之多,你难道能一直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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