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笙用余光扫了一眼巫庭脚下浸了水的靴子,收伞去了梢间。
进去后才知为何巫庭拒绝。
他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围了一大群人,皇子、伴读、内侍将原就不大的房间占的更为拥塞。
他踏入门槛,径自走到放置靴子的黄杨木柜子旁,取下昨日换下的软底云头靴。
“笙哥儿。”
别笙听到有人唤他,转头去寻,一眼便瞧见了朝他走过来的夏元淳,他眼眸半弯,略显苍白的唇吐出一个柔软的笑来:“元淳兄。”
夏元淳脚下步子更快了些,他走到近前,先是碰了碰别笙面颊,觉得温度退了,这才放下心,“身子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别笙退后一步,摇了摇头。
夏元淳见别笙动作避让,眉心不由攒了攒,等想起刚才干了什么后,才发觉自己的逾距之处,他的唇动了动,刚要解释便听到旁边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
“笙哥儿曾经允诺于我的好消息迟迟未至,却不见丝毫惶然,原是将我身边的人笼络过去了。”
第6章 殿前香(六)
别笙尚未转目,便从呕哳的嗓音中判出了来人身份,他捏着靴子菱纹处的手指紧了紧,不过片刻又平静下来。
他将靴子放回木柜,而后转身行礼,“见过六殿下。”
只这一句,其它的并不提。
被他唤作六殿下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面色青白,唇薄如纸,需得叫人扶着才能站稳,分明是早夭之相,却偏偏生了双凌人的凤眼——
眉眼一横,目中尽是刀锋。
巫羽站在别笙三步开外的地方,见他行礼也不叫起,只拧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元淳跟在巫羽身边的时间尚短,对这个心思诡谲、性格乖戾的少年说不上有多了解,但察言观色总是会的,他见巫羽眸中隐有悒色,往前挪了半步,恰好挡住别笙,“殿下,快到太傅讲学的时辰了。”
巫羽的目光移到夏元淳身上,轻飘飘的,却刺人的紧。
感受着前方如有实质的视线,夏元淳依旧立在别笙身前,并不移开半分。
双方谁也不愿相让的情况下,气氛逐渐凝滞。
别笙交叠在一起的手微微错开,碰了碰夏元淳的后背,示意他收敛一些。
夏元淳感受着后背轻的几乎叫人忽略过去的触感,脑海中却是再一次浮现了别笙在含章宫外惊惶的姿态,他心知别笙的忧虑,更不愿让他独自面对巫羽。
论身份、地位、亦或是权势,他父亲乃辅国将军,外固封疆,内镇社稷,是朝中肱股,而自己原先是太子伴读,只是太子薨势,陛下又有旨意,这才到了巫羽身边。
无论哪一方面,他都不落巫羽,甚至犹胜几分,自然不惧他施予的压力。
巫羽这么看了一会儿,良久后薄唇缓缓浮上笑意,“好,元淳与我一道。”
夏元淳低声应了句“是”,便走到了巫羽身旁微微落后半步的位置,同他一道出了梢间。
待几人离开,别笙缓缓直起身子。
透过红麝珠串成的帘子,还能依稀看见几人的背影。
四五个人拥着最前面的少年,端的是众星捧月。
可别笙却觉得,鲜花着锦之下,根早已烂在了泥里。
他重新提着靴子坐下,脑海回忆着有关巫羽的情况,原主对此人的关注并不多,最深刻的印象大抵是那副病弱不堪的身体。
然而别笙看到的却是巫羽从前对巫庭掩在明面下的恶意,以及近一年来,景帝对巫羽的扶持,对巫庭的打压。
景帝之所以选择巫羽,与他对巫庭的恶意不无关系。
巫羽乃蘅贵人所出,而蘅贵人又曾是伺候在绾妃身边的宫人,她趁绾妃安胎之际爬上龙榻,怀上巫羽的时间只比绾妃迟了一个月。
正值盛宠的绾妃听闻这个消息,郁下于肝,不免惊了胎气,景帝迁怒之下,直接灌了蘅贵人落胎药。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本该落幕,蘅贵人却因着不甘屈居人下,硬是靠着催吐将药呕出大半,暂时保住了孩子。
经此一事,她看清了帝王心狠,只得回头向旧主认错,百般哭求,只为留下孩子。
绾妃虽厌烦蘅贵人,却不至于狠心到要一个小孩子的命。
这才留下了巫羽。
只是到底伤了底子,巫羽出生时身子孱弱,半点不得喜爱。
而比他先出生一月的那个孩子却是子凭母贵,受尽帝王恩宠,满月之时赐名为庭。
庭,乃君主受朝问政之所。
巫羽的名字,却是因着景帝在他周岁时叫不出名字,才赐了羽字。
羽,轻若鸿毛也。
有人可以受尽宠爱,有人生来卑贱如泥。
这般对比不可谓不难堪。
如今巫庭遭受厌弃,自小生活在其阴影之下的孩子不知心中几多快意。
别笙坐在圆凳上,手指无意识的在桌子上划拉,雍朝皇子十五岁才会开宫建府,巫庭如今只有十四,距离出宫还有一年,他与巫庭交好,就等于站在了巫羽的对立面,想要平静度过这一年,只靠夏元淳的庇佑显然不够。
雨水迸溅之声入耳,别笙心中渐渐有了思量,他起身将换下的靴子交给内侍,走到木柜前另挑了一双。
回到行思堂的时候,还不到上课的时辰,前排的几位公子聚在一起说着话,听着有些杂乱。
别笙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他走到巫庭身边坐下,将靴子放在了两人中央,“一直穿着浸了水的靴子,免不了要受寒,到时候不仅要喝药,娘娘也会担心。”
别笙点到即止,并不强求巫庭一定去穿。
巫庭原本不欲动作,只是听别笙说到母妃,眸光才有了几分波动。
半晌过去,他弯身换上烘的干簌簌的靴子,那股子寒气顿时消去许多,他抿唇道了声“多谢。”
此时还未上课,耳畔皆是喧喧嘈杂之声,别笙趴在书桌上,听他道谢,水润的杏眼半弯,淌出了一点笑意。
许是被别笙的情绪感染,巫庭的唇角同样扯了一下。
两人说话的间隙,一道清癯的身影缓缓走到了堂上,他用戒尺敲了敲书案,屋子里的杂音很快消弭。
太傅摊开书页,翻到上节课讲到的位置,开始讲学,“今日讲《书经》的虞书——舜典,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将使嗣位,历试诸难,作《舜典》……”
先通文章,明句读,后通文义,明其理,两个时辰下来,别笙着实有些吃不消,直到要用午膳了,他的脑子里还堵着太傅口中的经义。
巫庭见他眉毛揪成一团,捏着书在他眼前晃了晃,“该用午膳了。”
别笙回过神来,他迷迷瞪瞪的看着巫庭,问道:“殿下全都听懂了吗?”
巫庭微微颔首。
别笙忍不住露出了些直白的羡慕,他从前脑子不差,只不过学的是理科,与这些经史子集扯不上半点关系,听太傅讲学时,即便有原主的记忆,还是有些跟不上。
“回家之后多温习功课。”
巫庭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太傅明日会考校今日所学。”
别笙闷闷“哦”了一声。
第7章 殿前香(七)
收拾好东西,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行思堂。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没有空余的食案了,别笙心念微转,大概明了其中因由:往日里,学子们惯爱到依傍着泮迟的花廊下用饭,浓荫之下,清凉又不乏雅趣。
如今雨水连绵,自然只能缩在归粟阁中。
别笙正要朝着取食之际,耳边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的“见过五殿下”。
并不怎么听得出敬意,更多的是讥讽嘲恶。
他抬目望去,见礼的三五人端坐在食案后,连起身都觉得多余。
四下环视,周围的人对这种场面大多投以漠然的视线。
都说上有所好,下必行焉。
掌权者的喜恶,决定了下面的人对巫庭的态度。
也许有人觉得巫庭无辜,但却改变不了什么。
面对落在身上的恶意,巫庭眼神没有半分波动,他取过食盒,转身踏出了归粟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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