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实总是和想法相悖,只听别父又道:“今日题目为何?你作出的骈文经义默出我听听。”
别笙看了一眼别父,见他端坐书案后眉眼半阖,显然是做好了凝神细听的准备,不禁有些头皮发麻,“父亲……”
“背。”
别笙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张了口,“题目是《大学》中的句子: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接着背。”
“明德之事,应天之时,合民之意,而不妄动……”
这四句默完,别父的表情稍稍舒展了一些,想着这小子总算有些进步,然而听到后面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后,眉心复又一点一点折了起来,不过好歹没有打断别笙。
待别笙默完,别父掀起眼皮静静看着他,别笙低头不敢回视。
父子俩无言的静默了一会儿,别父方才压抑着怒气开口,“人言否?”
不等别笙回答他又道:“行文淤塞,无处不恶。”
别笙知道自己写的不好,但别父这样说他还是有些难过,“父亲,我有认真写的。”
“那便是天资愚钝,朽木不可雕琢。”
第10章 殿前香(十)
哪有人喜欢别人说自己笨的,何况说这话的人还是自己父亲。
别笙手指攥的紧紧的,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鼓起勇气抬目看向别父,“近日我于家中温书,读到《孔丛子·居卫》中有这样一句话,叫‘有此父斯有此子,人道之常也’,父亲以为如何?”
这番“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言论,无疑是在影射别父。
别父迎着别笙紧张的目光,竟是被这小崽子给气笑了,文章不好好作,倒是能跟他老子顶嘴。
他轻“嗤”一声,并不辩驳,只道:“当初蒙陛下皇恩,有幸参加呈元九年的科举,侥幸连中三元,先入翰林,后累迁入礼部,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小侍郎,委实比不得你。”
别父又是自谦的“侥幸”,又是感慨一般的“不过”,叫别笙听的脸上发烧,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道了一句“那便是子不教父之过。”
别父原是一番教子之心,却叫别笙这样顶撞,一时也是气上心头,“来人,将戒尺拿过来。”
别笙心头颤了颤。
外面守着的仆从闻言忙去隔间捧了戒尺上来。
别父绕过书案,从连重手中接过戒尺 ,他走到别笙面前,沉声道:“跪下。”
别笙低眉,一声不吭的跪在了地上,双手举过头顶,半点不为自己辩解。
别父道:“你祖父在我学问不精时亦是这般惩戒我,既然你说不曾受教是为父的过错,那我如今便好好教导你。”
言罢扬起戒尺重重落在了别笙白嫩的掌心,“啪”的一声,两手瞬时肿起了两道红痕。
别笙抖着手抽了口气,他平日最是怕疼,此刻却是咬着牙忍下。
别父道:“可知错了?”
别笙眼底滚出一层水光,他垂下头不语。
别父见人不答,又是一戒尺落了下去,每打一下,便要问一句知错没有。
别笙直挺挺的跪在那里,木头一般执拗。
他不说话,别父自然不会停。
一刻钟后,别笙手上已是纵横交错的伤痕,肿胀的皮肉上隐隐透出血丝。
别笙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某一瞬间在他也想在父亲问他的时候说上一声“知错”,可不知怎地那句认错的话被哽在了喉咙口。
怎么就一定是他的错呢?
他日日温书到夜半,文章也有很用心的去作,偶尔想到别父会与同僚谈及自家孩子,也不想让他失了脸面。
别笙垂着头,大滴大滴的泪溅落在前襟洇没。
别父还欲再打,却不料门“砰”了一下被撞开了。
来人呼吸急促,连带着发髻都有些散了,两鬓的汗珠子清晰可见,一双软底绸布鞋刚踏入这里,便喝了一句,“别亭。”
别父看见妻子来了,手中的戒尺落不下去了,他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妻子,又看了一眼被自己打的胳膊都快抬不起来儿子,虽说自己是在教导儿子,且自认为没有一点错,但心中却是升起了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月娘。” 别父放下戒尺,唤了一声妻子的闺名。
别母理也不理他,径自走向别笙指挥左右,“还不快来人将少爷扶起来,另赶紧将大夫请来。”
别父站在一边见妻子转眼就将人指挥的团团转,有些气虚的道:“月娘,我是在教子,你实不应拦我。”
别母看着儿子手上的伤,怒火更重,她冷笑一声,“我看你不是要教子,你是要把他打死。”
“我控制力道了的,虽然看上去重,但实则并不伤身体,”到底是自己生的崽子,再如何惩戒也是有分寸的。
别母见儿子脸上是泪,双手不停发抖的模样,哪里听得进去解释,只此刻在儿子面前,还是给别父留了体面,“我先带稚奴回我那里。”
别父见妻子这模样如何敢拦,待一行人离开之后,他放下戒尺,揉了揉眉心,想到那小崽子疼的发颤也不肯认错的模样,心中一时滋味难言。
他不是不清楚别笙近日的努力,可也正是因为清楚心中才会期待,若不是如此,他何必那样严格?
别父坐在填漆交椅上,手指在书卷上轻轻摩擦,许久之后将门外的仆从喊了进来,“连重。”
“老爷有何吩咐?”
说话的正是方才捧来戒尺的仆从,他一袭深蓝长衫,长相并不多出众,只一双眼睛沉而静,很是稳重的模样。
“你……”别父顿了一下,而后缓缓张口道:“将陛下赐下的蟾玉膏取出来送到扶风院。”
连重跟随别父多年,过往还曾是别父的书童,自然知晓此药的来历,听别父这样说神色多了些不赞同,“此药珍稀贵重,少爷只是皮外伤,一些普通伤药也是尽够使的,何必……?”
别父摆摆手道:“送过去吧!”
第11章 殿前香(十一)
涌兰苑。
簌簌的冷汗自面颊滑落,湿了半边鬓发。
别笙深吸一口气,有心想让面前的医者轻些上药,却是痛的说不出话。
别母见别笙额上冷汗涟涟,一面与他擦汗一面偏头对着医者说出了别笙想说的话,“大夫,能否轻着些?”
别笙闻言立刻点了点头。
“老夫尽力为之。”
待这般折磨好容易过去,别笙一下子瘫在了软榻。
别母嘱人将大夫送出府后,摸了摸别笙的头发,“稚奴今日缘何被责罚?”
蜷在躺椅上的别笙动了动,他轻轻抬眉看向别母,嗫嚅道:“母亲,我当真是天资愚钝吗?”
别母听了这话,又见儿子眉间悒悒,刚消下去的一分火气瞬时又升腾了起来,“这话是你父亲说的?”
别笙沉默了下来。
这般情状别母哪还有不清楚的,她将帕子扔到一边,起身带着一众侍女径自出了院门。
倒是在书房坐着的别父见妻子去而复返,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他刚喊出“月娘”两字,便叫别母给打断了去。
“先等一等,”她也并未做出什么蛮横姿态,只刚踏入书房便转身将门闩上。
别父见人这般心中更不安了。
别母走到一旁的交椅坐下,目光逼向别父,“夫君是父,自然有惩戒子息的权利,不知我作为母亲,可否问一句夫君今日缘何惩戒稚奴?”
别父见别母神态,知她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了,索性将两人今日的对话大致复述了一遍,并不曾往自己身上偏颇几分,语罢轻叹一声,“稚奴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怎能不看重他,罚他也是因为文章作的太不像话,希望他日后进学时引以为戒。”
别母听完眼底洇了两分水光,“若夫君只为教导,我必别无二话,可夫君怎能说稚奴天资愚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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