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照片犹如鼓翅的鸟儿般停留几瞬便消失不见,带走了凉山的蓝天、白云、绿草,与绿草间棉花般的羊群,取而代之以繁华的钢铁城市。
屏幕再次暗了下去,再次出现数字,然后又是满载着回忆的照片。
那年操场边,面容已成熟些许的张信礼坐在长凳上喝水,扬起的脖颈上喉结分明,汗水在阳光下透着点点微光,林瑾瑜戴着发带,假装高冷地坐在他身边低头看手机,等着他喝完自己的水。
那年体育馆里,获胜的篮球队拍集体照,胡老师笑容满面地举着奖杯,快门定格下满屏洁白的牙花子,张信礼站在正中,被林瑾瑜跟许钊一左一右挤着,不知谁在他脑袋上比了个调皮的兔子耳朵。
那年庆功宴上有谁喝多了,那是他们越界的开始。
“太多感触 已不同了
世界变了 还是我改变了”
还有那年秋天,外滩江边,黄浦江上渡轮驶过,张信礼在明黄如银杏叶的阳光里回过头来;成都灯光明亮的地铁上,林瑾瑜歪头靠在他肩上,手插在口袋里偷偷牵着,窗玻璃映出两个亲密的灰黄剪影。
“太久 太久 是否过了太久
忘了 忘了 忘了怎开始的
喝醉了小河边唱着歌
永远爱你是我说过”
照片一帧帧历历而过,他们的回忆太多,多到能放完整首歌,林瑾瑜和张信礼就站在一起,周围依然是熙攘的人群,空气中浮动着沙尘,屏幕光影流转,歌声浪漫。
只是这次,林瑾瑜身上洋溢着少年朝气的运动服已换成了成熟内敛的西装,没戴耳机,不会让人误会他很娇气,也没在听羽果那首伤感的歌。
“没有 没有 再没谁能拥有
像你 像我 哭和笑都懂得
再触摸
我心底藏了好久
那最柔软的角落”
木吉他声音刚性清脆,伴奏跟原版不大一样,节奏更慢,带点民谣味道,不知是谁改的,又是谁录的。
柔和的海风里,林瑾瑜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些停留过后便消散无形的影像,看着照片里他和张信礼的脸庞一起从青涩变得成熟,变成如今的样子。
他们走过学生时代,在最美好的年纪里并肩而行,一起等来了大寒夜里的雪,也晒过了小暑白日的光,见证了对方的坚强也看过了对方的软弱,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喜悦难过、愤怒落寞都一起感受,酸甜苦辣、咸涩淡麻都一起尝过。他们的青春属于彼此。
歌唱完了,视频结束,熄灭的彩灯复而亮起,翻滚的海浪声里,林瑾瑜听见有人叫他:“小瑜。”
林瑾瑜回身,和张信礼对视,海风炽热袭人。
忽地,不远处传来几声熟悉的狗叫,一一嘴里叼着什么东西,被许钊牵着,屁颠屁颠朝他们跑来。它脖子上戴了个黑色小蝴蝶领结,像只狗绅士,伸着舌头,鸡毛掸子样的大尾巴甩啊甩的。
?
林瑾瑜满心的感动中平添了抹诧异。嗯?怎么回事?这货怎么在这儿?不应该在上海寄养的地方睡大觉吗?还有它嘴里叼的那是啥?
许钊松开绳子遛了,免得当灯泡。
突然见到很久没见的主人,一一颠颠跑到他俩面前傻乐。在林瑾瑜懵逼的目光中,张信礼弯腰拿过他嘴里叼着的盒子。
“小瑜,”一向镇定的他有点紧张,比第一次正式上门见林父林母的那次还要紧张:“我……”
张信礼背地里其实排练了很多次,但真刀真枪上阵了,那些演练好的、精心雕琢过的台词却忽然说不大上来了。
他内心的想法简单而真挚,没有太多华丽色彩,短短几字足以道尽。
一一把盒子给它以后在一旁蹲了下来,林瑾瑜踩在浅短的青草上,静静等着张信礼。
“哎哎哎,”张信礼刚要说话,许钊的大嗓门忽然响了起来:“你就这样站着说啊?有没有诚意啊兄弟?”
许多声音跟着他一起齐声笑闹道:“就是!有没有诚意啊!”
那些声音有男有女,有高有低,有附中的老同学们也有许多陌生人,张信礼有点不好意思,但没表现得多明显。林瑾瑜这个被表白的也紧张,他伸手指挠了挠自己鼻子,语气好似埋怨,实则不好意思地道:“你这是搞什么……又不是什么大日子……”
确实不是什么大日子,不是他生日,也不是七夕节情人节,只不过是一个很适合结婚的黄道吉日而已。
以许钊为首的一堆人还在起哄,张信礼停顿片刻,穿着那身昂贵的西装,在起哄声里单膝跪了下去。
“哟——这就对了嘛!”人群爆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
“小瑜,”张信礼在人们的簇拥中看着林瑾瑜,说:“我……弄这个,其实也不是说求婚什么的……我们没办法弄到那张证,即使没有那个,我们也很幸福。我只是……只是……”
林瑾瑜站在场地中心,心里仿佛有一千一万个鼓槌在擂鼓。
他隐隐意识到张信礼要说什么了,那是一个答案。
对那答案的渴求曾压抑在他心里很多年,他曾为此辗转反侧,却失去了追问的勇气。
“只是什么?”明明该紧张的人是张信礼,可林瑾瑜手心微微冒汗,心跳快得就像擂鼓。
那年他问张信礼是否爱过他,哪怕只有一分钟、一秒钟、一次呼吸的时间。他要这个答案,他要听张信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张信礼看着林瑾瑜茶褐色的双眼,那双眼睛是那么明艳动人、意气风发,与多年之前凉山那个满是阳光的上午,林瑾瑜第一次抱他时他看到的眼睛别无二致。
他看着那双眼睛,慢慢道:“我只是想告诉你……”
他们都曾害怕、曾逃避、曾犹豫、曾自我怀疑和厌弃,都曾为今后无数年里他们将要面对的种种而不安,而忧郁。
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能大声而无所遮掩地告诉所有人“我很爱他”?此刻,张信礼打开手里捧着的盒子,向着沙滩,向着涨落的大海,向着所有人,对林瑾瑜说:“……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从很久以前,到很久以后。”
盒子里一点银光在彩灯下闪闪发亮,张信礼目光深沉,发丝在海风里起伏,他把那枚戒指拿出来,像个真正的绅士,朝林瑾瑜伸出手,问:“你愿意,跟我共度余生吗?”
共同走过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林瑾瑜内心窃喜,但他看着他那严肃、正经的表情,故意安静了片刻,不说话逗他,然后伸出手去,放到张信礼手里,居高临下看着他的脸,如那年在篝火边般用八个字答复说:“大发慈悲,勉为其难。”
张信礼还记得这八个字,他愣了瞬后笑了下,将戒指戴上林瑾瑜无名指。
随着他的动作,刚为了留空间给他说话而暂时保持肃静的人群忽然好像被集体按下了播放键:“wow——!!!”
还有人连口哨都吹上了,草坪上连环炸雷般的响起一串连绵不断的“恭喜!”、“加油!”、“要幸福哦!”
讶异而兴奋的起哄声与欢呼声袅袅扩散到整片沙滩,别的游客纷纷扭过头来看着他们这片,那些兴奋、衷心的欢呼声为他们盖过流言蜚语。在如潮水般的哄声中,林瑾瑜笑了,他满是笑意的双眼里闪动着细微的波光。穿越无数时光碎屑,那个他十七岁那年没有勇气问出口的问题终于在今天得到了真正的答案,他是如此欣喜,如此幸福。
舞台上,先前隐没在幕侧阴影里拉小提琴的那个人站了起来,把琴架上肩膀,开始拉莫文蔚那首极尽感叹的《这世界那么多人》。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人群里敞着一扇门
我迷蒙的眼睛里长存
初见你蓝色清晨”
不同于视频放映时那首歌中充满朦胧爱恋的悸动,此刻的琴声缠绵悠长,带着三分感叹、三分恬淡,宛如度尽劫波后仍无畏绽放的笑容。
人们纷纷往琴声传来处看去,只见林烨从幕侧走了出来,灯光下,他长及脖颈的头发在海风里轻柔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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