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自操刀,亲眼见证过自己的广告文案出街,分列在公路左右的公交站牌当中,也见过自己撰写的广告词在卫视的公益广告宣传片中循环播放。
倘若闭口不谈前世履历,就说他今世所作的广告,其实也有类似的案例。
帮文冬术所作的广告连环画《假药贩郎》,不正是有教化民众的公益意义么?
以实例类比,晁知府很快就明白了罗月止的意思,并大加赞赏。
晁知府后来还私下叫来赵判官,对他加以点评。
“你之前说延国公对罗郎君多有青睐,我还不信,如今算是开了眼界。此人聪明绝顶,巧捷万端,又懂得低调避嫌,将进策的功绩送给我,自己甘为幕僚。这份心力,绝非区区刘斜、刘科兄弟能够抗衡的。”
晁知府之前百般郁郁,如今已然恢复了八成神采:“此策我已亲手整理为劄子,明日便上呈官家。若当真要在京中设立‘垃圾桶’,此等肥差绝不可落于三司之手。你即刻去一趟宋相公的府邸,将我这封手书奉上,务必亲自交到相公手中。”
赵判官领命,并暗自想到,看来自己功力未退,此番果真押对了宝。今后仍要与罗月止交好才行。
罗月止却全然不知他们背后的说法,正窝在界身巷中美美继续长假,全神贯注同赵宗楠玩桌游……
此类桌游,统称为骰子戏。
这是一种类似双陆的游戏,对弈两人各控制六枚棋子,是为“双六”,执棋者按照骰子点数大小来移动棋子,最先把所有棋子移离棋盘者为胜。
到北宋年间,骰子戏的棋盘有了诸多变化,逐渐诞生了一种叫做“彩选格”的新玩法。
譬如罗月止和赵宗楠如今玩的这一款彩选格,叫做“升官图”,棋盘为雕版套色印刷的彩纸,纸上螺旋环绕,密密麻麻写满了从低到高各类官职,远远看去,犹如一张地图。
玩家投掷骰子后,按照点数操控手中的棋子在格子中跳跃,踩在不同的官职之上,或升迁或贬黜,最后以位尊者为胜。
——几乎就是简易版的“大富翁”。
纵观当世游戏,升官图的规则较为复杂,游戏道具也很难买到。
就拿赵宗楠所珍藏的这套升官图来说,棋纸柔厚不易损毁,彩格的印刷质量极高,棋子皆以犀牙打造,绝不是寻常人家能随意见到的。
入门门槛高,导致游戏发展至今时,几乎只在士大夫之间流行。
比如那个对出了“水底日为天上日,眼中人是面前人”奇对的翰林学士杨亿,就是彩选格的重度玩家。
据传闻,当今位居朝堂高位的章相公,私下里也爱玩这个游戏,而且还赌大钱。他前些年同杨学士等人共戏,曾一夜之间就输出去三四百两雪花银。
罗月止自然不敢拿真金白银同赵宗楠去赌,但玩得同样认真至极。
赵宗楠问过罗月止以前有没有玩过彩选格,倘若今天头一次玩,需不需要给他放放水。
罗月止坦言说没玩过,却不叫他手下留情。不论棋盘怎么变化,游戏规则归根到底是要根据骰子点数来行动。
看运气的游戏,有何可放水的?拿出真本事来即可。
赵宗楠没想到罗月止上手这么快,接受起来毫无芥蒂,第一局还有有很多磕磕绊绊的地方需要理解,第二局便全不见生涩,几乎有老手风采。
罗月止娴熟地抛出骰子。
“升官图”的确没玩过……但说起玩大富翁,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只要懂了规则,这还比大富翁要简单一些呢。
半个时辰之后,罗月止棋子落定,笑容灿烂:“小胜一局,承让承让。”
“月止当真是头一回玩?”赵宗楠颇有气度,笑盈盈问他,“我原还怕自己胜之不武,原来月止才是真人不露相。”
罗月止被他夸得忍不住翘尾巴:“官人若喜欢这个游戏,我倒有个更新奇的点子,等过几天做一套更有趣的给你。”
赵宗楠应下,只道拭目以待。
二人玩闹够了,又说起正事。
赵宗楠捏起一枚犀角棋子,置于升官图纸上,推到写着“知府”二字的彩格当中:“如今门下省逼得紧,御史台也在施压,晁知府只会尽早将月止的计策上呈天听。估计就在三日之中。”
罗月止垂眼看向他指腹下的那枚褐红犀角:“按照我与小筹的推测,第一批垃圾桶至少要造三千只,所需铜铁上万斤,劳役亦有成本,其中重重步骤皆有利可图。谁拿到了铸造权,谁便能将其中油水纳入荷包。故而晁知府将计策呈上,大概率会在百官之中得到响应,但难点在于交给哪个衙门去做,才能不误质量,至少……至少别贪那么多。”
赵宗楠看他面色不虞,轻声道:“水至清则无鱼,此乃官场本相。此非人力所能抗。”
罗月止笑着抬眼看他:“官人不必担心,我又不是垂髫小童了,这些道理还是明白的。世道不遂人愿,难道就不活了么。”
罗月止也捏起一枚棋子,按在“三司”一格上:“刘斜作为户部判官,三司就是他的地盘。之前官人同我说过,他不仅在皇城司上下打点,还是计相的门生,很能说得上话。如今工部式微,权柄归于三司,铸造公共垃圾桶的差事,他很可能会主动进言,让计相也掺和进来。”
“不止如此。”赵宗楠伸手覆住罗月止执棋之手,引领他将棋子往前推,停在“中书”格上。
罗月止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默默抬头,见他一本正经的,犹豫片刻,未曾指责这人偷偷摸摸吃豆腐的作为。
赵宗楠面不改色:“三司这一支皆同吕相公交好。他们想要包揽此功,便必定会求助于吕相公说项,吕相公出面,则此事必定牵扯党争。”
“那晁知府这边呢?”罗月止问道,“从我印象来看,这边还算清廉一些……”
“若说与此事相关的衙门,开封府、太府寺等皆与宋相公更亲近。”赵宗楠吃够了豆腐,松开罗月止的手,将“知府”格中的棋子也推向“中书”格。
两枚犀角棋子共处一格,相互拥挤,岌岌可危。
赵宗楠轻声道:“这便是党争。”
“皇城司、御史台、谏院本应位居中立,然而人非草木,必有亲疏。”赵宗楠继续放置棋子,将官场诡谲一点点教给罗月止听。
“刘斜贿赂皇城司,如今正是要用上他们的时候,若想压对面一头,便很有可能在此时通过皇城司攻击政敌,如今太府寺分管市易,正好拿来开刀。要使用的无非是老手段,构陷诽谤、因言罪事,追究官员私德上的错漏。”
“接下来便是我能插手的部分。”赵宗楠笑问,“月止要不要猜猜看?”
罗月止静静观察彩格中的棋子,沉思片刻,手指按中其中一枚:“如今御史台仍无举动。”
赵宗楠温和地看着他,说起话来,语气像哄小孩:“月止聪明。”
他继续道:“本朝规定,御史台需纠察官邪,按月奏事,每月月末要向官家上书,举报官员不善之举,其名‘月课’。若御史百日之内没有上书弹劾任何一名官员,月课懈怠,则要贬谪出京,还要额外惩俸。”
罗月止咂舌:“工作压力这么大。”
赵宗楠点点头:“正因如此,朝廷要给御史台一些宽限,允许御史以风闻弹人,就算没有确凿证据,只要有所传闻,便能直接上呈官家。若经查核全无此事,御史也不会遭受处罚。”
罗月止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规定,心想,御史这不就相当于百无禁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早就听说宋时察官权力很大,堪称当朝键盘侠,逮着谁喷谁,原来根源在这里。
“我之前就同月止说过了,当今官场,若要将官员拉下马,证据不在多寡,也不在确凿与否,关键在于谁来进言,何时进言。”
“吕相公一派作风素来不甚廉净,他早些年精力尚丰的时候,还被同僚举报纳络市恩,差点被贬出京城去,如今白首之年,日益体衰,只会更加顾念身后名声。倘若此时被御史台弹劾官官相护,手下人钱权往来,牵连他一起授人口实,你猜他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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