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木鱼声空灵清脆,与逐渐放慢的呼吸融为一体,叫人忍不住觉得安逸。
直到罗月止在摇摇欲坠中打了个激灵,才发觉自己差点便坐着打起盹来,而赵宗楠的手正扶着他肩膀。
抬眼看同坐的另外两人,灵空大师双目混沌,依旧是慈悲温吞的佛陀面,而郑迟风当着堂堂国公的面,不敢直白取笑于他,但满眼写着戏谑,好似终于寻到机会瞧他出丑。
灵空大师慈祥道:“老僧年少之时在院中修行,念不久经文,也总要听着木鱼声睡过去。梅月天气热得快,藏经楼前栀子已然尽放,香气远播,实乃一景。三位贵客若坐乏了,可前去一观。”
三人之中,只有赵宗楠说话才算数,他点过头,几人才能起身跟从他向外走。灵空大师起身,双手合十,以佛礼相送。三人皆回礼。
待走出院门,行至大雄宝殿近前,郑迟风却停下脚步,躬身作揖:“国公慢走。”
赵宗楠负手侧目:“郑估马另有要事?”
郑迟风回答:“今日来寺是有所求。见过住持之后,正要去佛殿进香。”
赵宗楠笑起来:“早先听闻郑估马金榜题名,方才未来得及道喜。此去莲台之下,可是要求仕途?”
郑迟风也笑,全然是一副浪荡子举止:“不光求仕途,也求姻缘。”
待他走后,罗月止终于主动同赵宗楠讲话:“这样风流的人,竟张口说要求姻缘呢。”
廊道清幽,前后无人,连木鱼声都听不分明。
赵宗楠终于离他近了些,卸了国公爷的架子,微笑中显出几分真心:“月止不信。”
“若凭四处听来的风闻,自然不信。”罗月止问道,“你方才叫他郑估马,这是个什么职位?”
“并非职位,而是差遣。事如其名,便是评估朝廷用马品相之优劣,钱货沟通,按‘良努中’三等分拣定级,再送去左右骐骥院牧养。”赵宗楠解释道,“此差遣油水不薄,便经常以勋贵人家的子嗣荫封任职。”
罗月止点头总结:“买马的。”
“买马的。”赵宗楠莞尔,“你说此人风流不假,但据我所知,他任职京中估马期间,正值西军前线用马的高峰,便也兼着自汴京往陕西兵线输送马匹的差遣,战事前后,从未出过错漏。
去年年初前线吃紧的几个月,他推拒了所有的宴饮聚会,将各州所献三千匹战马交接完毕之前,可谓是兢兢业业,滴酒不沾。”
赵宗楠继续道:“若以此事论之,这位探花使者的风流举止之下,实有颇有绳墨,心思亦缜密。”
罗月止听得仔细:“竟还有这事。”
“怎么。”赵宗楠低头看他,“身边离不得人?前脚送走了王主簿,后脚便又盯上了一个郑估马?”
罗月止啧了一声:“公爷以后也用不着香药熏衣,直接熏醋得了。”
赵宗楠不置可否。
罗月止沉吟半晌,还是扯扯他衣袖:“我有点好奇。”
赵宗楠轻声道:“栀子终究比不过人好看,是么。”
“哎呦哎呦。”罗月止敷衍他。
……
赵宗楠也是做梦都没想过,堂堂国公,竟然有朝一日要屈尊降贵亲自去听墙角。他负手而立,同罗月止一起站在宝殿佛像旁的帷幔后,透过盘香缭绕的烟雾去看佛殿中的人。
那郑迟风说要求仕途求姻缘,却并未往下跪,反倒在门旁负手而立,更像是在等什么人。
大概半盏茶后,有一长眉细目的小僧走近人前,同他耳语一番,又四处看看,转身将人引去了寺院东南。
赵宗楠原本了无兴致,但看这不似寻常的举动,眼神却渐渐专注了些。
罗月止半抬着头,小声问他:“东南是什么地方?”
赵宗楠答:“不接外客,尚在动工的琉璃塔。”
“若不接外客,他去做什么。”
赵宗楠颇有些无奈:“我先前怎么没发现,月止还有追踪问迹的喜好。”
罗月止哈哈一笑:“那便不追了。”
赵宗楠轻轻笑了一声:“我叫倪四跟上去。你我赏完栀子,便去山门外的马车上等传信。”
还说罗月止呢。
明明这位延国公,才是最爱暗察明访、寻踪觅影的主儿。
结果俩人赏完花还未出山门,便见林丛偏僻处走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挺拔俊秀,影影绰绰,正是那行踪诡秘的郑迟风。而他身边的人,却看起来似熟非熟。
“咦?”罗月止面露迟疑,依稀觉得从哪里见过这身影。
赵宗楠将他拉进树荫,借枝叶与回廊遮蔽身影。
罗月止皱紧眉头细细思索片刻,终于翻出了段回忆。
那流里流气的姿态,可不是去年端午同何钉来大相国寺集市摆摊卖羊毛毡,上前找茬的那个泼皮王二么?
被何钉抡到树上挂着,抱着树杈子直喊“好汉饶命”的那个。
罗月止以余光继续偷看。
看那泼皮的模样,好似跟郑迟风聊得很是投缘。
二人同行说了几句话,便在树荫下分道。再往前便是宝殿后廊,宽阔僻静,并无浓荫遮挡,想来他们这是掩人耳目,谨慎为上,不欲被人觉察。
半个多时辰前才说他心有绳墨,转头便和泼皮头头混在了一处,这郑迟风当真是人有千面,叫人摸不清楚。
……
两人未再跟随,打道回府。
“月止说,此人乃是大相国寺维那法师的俗家子侄?”
罗月止点点头:“我大抵记得有这么回事。应是他当时想要狐假虎威,亲口说过的,后来僧人们来接,也没人反驳那些话。”
赵宗楠沉思片刻,又问倪四:“可探听到什么?”
倪四摇头,只说看见郑官人递给王二什么物事,轻飘飘的一沓,隐约看到纸张上赤黑纹路交叠。他琢磨片刻:“倒像是钱引或是交子。”
罗月止咂咂嘴,他本以为郑迟风是要同什么美娇娘暗中私会,不过是想瞧瞧八卦罢了,可谁成想等来了个歪瓜裂枣的痞子,竟还有些背着人的往来。
罗郎君渐渐觉出些异样:“我听这走向,怕不是我一介平民百姓该知道的事儿。”
赵宗楠笑道:“有这份警惕心,就不枉我之前屡次教你。”
“这事儿自然不必月止来掺和。”赵宗楠吩咐倪四,“去查查这位俗家子侄……莫差使府内的人。”
倪四心领神会,行礼退下。
赵宗楠逗他:“月止猜会是怎么回事呢?”
“我哪儿猜得出。”罗月止笑着摇头,弯腰抄起路过的猫娘子阿织抱进怀里,“总之不是给寺里捐香火钱。”
……
今年宜春竞画避了科举时日,来得比去年晚了一些,但声势却比去年浩大许多。
许多赶考的读书人未曾归乡,又都等不来授官,有个机会游玩消闲,更重要的是不花钱帛,自然愿意凑热闹。
再加上多方宣传,人乌泱泱来了一片。
柯乱水今年又参赛,坐在矮案边,顶着满头画笔扮刺猬。身边的学子听人说旧事,都知道了他乃是上一届松仙魁首,皆不敢轻视,对他尊敬有加。
罗月止如今办了《壬午进士学报》与《杂文时报》,正是深得京中士子爱戴,走近交谈寒暄的竟有百人之多,他被层层围着,猝不及防体验了一把众星捧月的美事。
今年画赛不仅有松风画店作为主办方,罗月止广开招商,为京中各家书画坊刻,甚至茶坊食店的老板提供赞助机会,引来诸多赞助商加盟。
中标的店家,可于宜春苑支起两人高的巨型广告挂幅,上书吉祥话儿、文人诗词以助兴。
赛事前参与展览的绘画书法,也有各家商店署名其上。
各类新鲜的点心吃食,若经由外商提供,也会在盘碟下面贴笺标注。
除了赞助商所供服务,罗月止更在茶席之间备置了选官图、大富翁图等桌游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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