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钉最近做了很多好事。
就算王仲辅以如何阴暗的心思揣度他,应当也给他安不上什么罪名。何钉怕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故意来找他的难堪。
就说前几日,何钉还在大相国寺替罗月止解了围,将那寺中仗势欺人的泼皮王二好一通教训。罗月止当天就把这事儿转述给王仲辅听,说何钉众目睽睽之下大发神威,把那泼皮抡到好几丈的树上去了。
王仲辅拢着袖子点起油灯,扯扯嘴角,讥讽道:“看来何兄专门喜欢将人往树上挂。”
何钉自来熟,捡了几颗他桌子上的瓜子吃,边吃边说:“你要羡慕,下回我也挂你。”
王仲辅快烦死他这张嘴了,让他没事就离开。
“我正有事要问呢。”何钉啐了瓜子皮,问他,“那姓赵的到底是什么路数?”
王仲辅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异想天开:“……你当真觉得月止对他有意?”
何钉咂咂嘴:“你这书生一双招子生得好好的,怎么只会读书,不会看人?我那便宜弟弟多聪明的一个人,却见着他就发昏,跟只兔子似的又躲又窜,怎么可能心里没鬼?”
“躲便是有心思?”王仲辅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若不待见谁,也是要躲的。”
何钉嘿嘿一笑:“书生开口有歧义,你这话在我听来是撒娇呢。”
王仲辅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句,惊愕地呆了呆,随即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伸手将他面前的瓜子碟拖得远远的,不叫他白吃了。
何钉哈哈大笑,起身要走,趁他不注意,手脚麻利地攥了一大把瓜子扬长而去。
“你!”
王仲辅转过头,谁知外头眨眼的功夫就没人影了。院里空荡荡,清清静静一地月光。
王仲辅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来这一趟究竟是想干什么,只能嘀嘀咕咕埋怨了一句:“什么好侠客,大半夜不睡觉,来偷瓜子……”
或许是王家的瓜子忒好吃了。
更或许是何钉有意给他捣乱。
从那夜开始,何钉隔三岔五就会摸来王仲辅屋子里,王仲辅挂了锁头也没用,那人开门撬锁的功夫同他的拳脚功夫一样精深。
王仲辅读了一整日书,披着月色回卧房,只要看到门上挂着半截儿锁头,就知道屋里的零嘴子又保不住了。
反反复复来上十几回,书生多大的脾气也要被磨没了。
他长长叹口气,推开房门。
“大晚上的……你又不睡觉。”
何钉每次来都待不长久,更没个正事,好像当真是来蹭瓜果吃的。
王仲辅拦不住他,只能妥协,到后来甚至将棋盘搁在那厢房桌案上,等他什么时候来了,便借着灯火下上一局棋打发无聊。
时值春残入夏,离秋闱不剩几个月,王仲辅已经好些日子不出去交际了,更难得见外人。
偶尔与这不速之客杀上一局,竟也算有个作伴。
考前的功课一日重于一日。
读书读得累了,王仲辅便不大爱说话,脾气都温吞不少,下棋时总是抬手支着额头,薄薄春衫从皮肤上滑下去,叫手腕露在外头,灯火照耀着,一片芸豆糕似的糯白。
何钉看他一会儿,突然粗声粗气“欸”了一声。
王仲辅打了个激灵,迷迷瞪瞪抬起头来,伸出手指往棋罐里探。
何钉眼疾手快将棋罐拖走,叫他指腹从自己手背上擦了过去。
“困成这熊样还下什么棋。”何钉道,“睡你的觉去吧。我走了。”
王仲辅莫名其妙:“谁说不下了,你发什么脾气?”
何钉不乐见他心不在焉,但这话说出来矫情,他是万万不愿开口的。
王仲辅没见过他这模样,没想到五大三粗的糙人耷拉着个黑脸,竟好像小孩儿闹脾气似的。
他忍不住觉得稀奇,难得眉目舒展地冲他笑,更难得在他面前服了软:“欸,别闹脾气……我还要接着下呢。”
何钉借着灯火瞧了他一会儿,不做声地把棋罐子还了。
当晚何钉留的时间挺长,俩人下棋下到月上中天,街上打更梆子响了整三声。
王仲辅头一次送客出去,也是头一次有幸观摩何钉是如何离开他家的。
两人高的围墙,这莽人抬腿一蹬就上去了,轻盈如同一只要成精的大狸子。
王仲辅手里攥着钥匙,只觉得万分费解:“你一双好腿长着,就不知道走门么?”
何钉蹲在墙头笑了一声:“我在井陉的时候,刀削的山壁都走得,翻个墙不比走门方便。”
王仲辅听到井陉两个字,愣了愣,没搭腔。
“和你透句实话,我不怕你探问……但现在不是时候。”何钉道。“待正事了结,你若仍疑我,大不了亲自带你去苍岩山看看。”
王仲辅沉默良久,答出几个字来:“我还考试呢。”
水似的月色里,墙头上,何钉笑起来。
“呆书生。等你考完。”
……
何钉所言的正事是什么,他不说,王仲辅就当真不问了。
想来也是稀奇,兜来转去,何钉照旧是一句实话都没说,只是答应了不会将罗家牵扯进去,空口白牙的承诺,他竟然就这样信了。
他信了,何钉便不来了。
王家仆使看厢房小桌摆着棋盘未收,挤得茶具都没地儿放了,以为是郎君读书太忙顾不上,问了好几次需不需要收拾起来。
王仲辅推脱了整整三次。
第四次被问到的时候,他犹豫片刻,终究点了头:“先收了吧。”
王仲辅读书之余偶尔到罗家去看看,探望罗家一双父母,给罗邦贤带些好药材,给罗月止带他喜欢的瓜果。
然后聊了会儿天,不经意似的问起何钉的去向。
谁知罗月止也摇头:“哥哥好些天没露面了,也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俊俏的书坊掌柜开玩笑道:“我这义兄啊,是个散养的。特意寻他寻不得,到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王仲辅将瓜子剥给他:“随口问的,我没要寻他。”
此后约莫有三四十天的功夫,王仲辅与何钉再没见面。
直到七月中旬,罗月止接了秋娘子的单子,四处找人陪他去小甜水巷,何钉才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这好事可少不得我!”
高大的汉子哈哈大笑,说话间又要去搂王仲辅的肩膀。
王仲辅反应冷冷淡淡,干脆利落地躲了。
何钉习惯了他的抗拒,没当回事,转身又去揶揄愣头愣脑的柯乱水。
直到几人进了小甜水巷,车流滚滚,人群匆匆,何钉好心拉了王仲辅一把,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才后知后觉发现小书生在闹气。
何钉故意惹他:“几日不见又开始傲娇了?”
王仲辅恨极了这个词儿,罗月止说两句就罢了,何钉这浑人竟然还敢提:“你做什么拉拉扯扯的!”
何钉啧了一声:“有人。”
王仲辅不说话了,把胳膊从他手掌里挣出来。
何钉好久没见他这别别扭扭的样子,再一见还挺感慨,两步跟上去,故意去看他脸色:“你干嘛啊?”
“嫌你聒噪。”王仲辅目不斜视。
“嘿呦……我这趟回来,拢共才说了几句话啊?”
何钉见王仲辅还不搭理他,伸手去杵他腰眼儿:“今儿晚上我找你下棋去啊?”
王仲辅不太怕痒,但被戳疼了,皱着眉头吸了口气:“别来。”
何钉很不做人,坦然道:“这你说了不算。”
倘若他当真想来,多高的墙、多少把锁也拦不住他。王仲辅深深叹了口气,懒得和他费口舌了。
何钉今天回来之后变本加厉,似乎是卯足了劲儿惹王仲辅不高兴。
就算到烟暖玉春楼坐定了,他仍旧锲而不舍地骚扰他,还故意鼓动着楼中娘子去劝王仲辅的酒。
王仲辅前几年也是风流过的,酒量不算差,喝就喝了,不愿在他面前露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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