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周老丑第二天索性关门谢客一日,领着相依为命的小孙女从横桥子坐船往北走,上到保康门找罗月止请教。
周老丑突然跪在地上。
他向周姓客人打听过,知道罗月止帮宴金坊出主意收了一百贯钱。他没有这么多钱,可以拿力气来抵,愿意为罗月止干活抵债。周鸳鸳提起裙摆,也同爷爷一起跪了下去。
罗月止哪儿受得了老者的跪拜,赶紧叫阿虎一起把两人扶起。
“老翁千万不要如此,我一个弱冠年纪的小子,如何受得长者跪拜。”罗月止道,“这些都可以商量。当务之急,是要带我去你们茶坊里头看看情况,我只有看到了具体情形,才可知能不能帮上你们。”
周老丑自然点头答应。
待到日头稍落之后,周老丑爷孙二人便带着罗月止和阿虎,前往了横桥子深巷中的茶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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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祈求开张ing
第39章 深巷身世
罗月止只听周老丑说茶坊位置有点偏,却没想到这么偏。
几人从横桥子大路上往羊肠小路中走,估计怎么也得有一里之远。
罗月止双腿内侧皮肉擦得又开始疼了,一行人才看到茶坊的招牌,是捡小巷名称题的字,叫做“柳井巷茶坊”。
周老丑连忙上前去给罗月止开门,请他们进院子,又招呼孙女将茶灶点起来,好叫周老丑为贵客们煮茶。
周鸳鸳也知道他们是贵客,一路将二人引到院中座位上,忙活着给他们添置茶具,捧上几盘干净的茶果子,轻声细语叫他们稍后。
周鸳鸳转身快步钻回后院房中,不一会儿竟抱了张七弦古琴出来,躬身坐在院中柳树下低头调弦。
罗月止侧目:“周娘子还会弹琴呢?”
周鸳鸳只看了他一眼就把头低下了:“儿时同老家的乐工娘子学过几年,弹得不好。怕贵客们等得枯燥,勉强拿出来献丑了。”
罗月止轻声道了句:“原来如此。”
他观察四周情形,目光往旁边一挪,正看见陪同他一起过来的阿虎正盯着人家小娘子看,不由给了他一肘子,低声斥责:“管好眼睛,莫要这般无礼。”
阿虎被他这么一说,竟是面红耳赤,挪开眼睛不吱声了。
这院子不怎么大,周鸳鸳必定是听到了他们说话,却仍未抬头,只顾着调弦。
罗月止心知宋人女孩十五岁及笄便可嫁人,可他以现代人的视角,看着周鸳鸳还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呢,哪儿像个能说媒嫁娶的年纪,便总觉得她们颇为委屈,着意尊敬,对待青萝亦是如此。
“《秋月照茅亭》,请郎君赏鉴。”周鸳鸳挽袖扶弦,说话之间,又是不怎么看人。
罗月止一听她报出的曲名,不由惊讶,赶紧端正了心思静听。
此曲相传乃东汉蔡文姬之父蔡邕所作,颇具魏晋玄风,意境难摩,指法也并不简单。
这样十五岁的小丫头抬手便是此曲,技艺定然不像她方才所言,是“弹得不好”。
而琴声入耳,果真如罗月止所想,宁静有古意,沉沉如秋月,虽不至于到心与道融,意与弦合的化境,但小小年纪,已然是颇为罕见。
罗月止被震住了,提耳恭听。但听着听着发觉不对,《秋月照茅亭》虽有哀思,但归根到底讲求的是清玄,而周鸳鸳的琴音未免太深、太沉了。
……这姑娘心中有苦楚。而且不是小苦楚。
罗月止思虑不形于色,把此曲静静听完,微笑赞叹,半句不提哀痛之意,就着指法夸赞她几句。这点评说得都是实话,陪王仲辅他们在歌坊琴院练出来的,也算句句都有着落。
周鸳鸳此刻方知罗月止是懂琴的,终于抬头偷偷看他。
周老丑已经煮好了茶,将制备好的几样家传饮子给罗月止和阿虎呈上来。罗月止老远便闻到一股尤为沁人心脾的茶香,到口中一尝,只感觉通身清凉。原来竟是一道薄荷茶。
这样的薄荷茶滋味,他除了上辈子在现代喝过几分类似的,在东京从未喝到过。
他们一行过来有几分燥热,这样清凉的茶水入喉,简直再爽快不过,连阿虎这样不懂茶的人都连连称赞爽口好喝。
桌上的其他茶饮也颇为罕见,入口皆有新意。尤其是一道青梅茶,甘甜无比,和罗月止在家里改良的卤梅水竟然有几分相似。罗月止震惊,连忙问这些茶的来源。
周老丑道,这些都是他们寿州当地的喝法。他们从寿州北上,一路上偶尔有见类似的做法,可到了开封府,附近茶坊好像都没这么做的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周老丑才想着开个茶坊,让东京人尝个新鲜,也算有个卖点。
可谁知新鲜是新鲜了几日,再往后便没甚么新客人来了。柳井巷地处偏僻,街坊邻居拢共也没几户,老顾客兜里钱也不多,只是偶尔到来,不足以支撑茶坊的经营,这才叫周老丑一筹莫展。
罗月止这下子就明白关窍了。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老话在当今东京已经彻底是个笑话。
东京茶坊遍地都是,成千上万,浩如烟海,有特点、有滋味的茶坊大大小小不计其数,若只用“新鲜”二字来揽客,在茶行里头根本行不通。
坏就坏在周老丑他们租了这样一个偏僻的院子,有再好的茶水也不好传播出去,白瞎了这样丰富罕见的茶饮款式。
……这不就正中罗月止的下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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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月止有了底,却把生意之事按下了,低头喝了口茶,半晌后开口道:
“周老翁,做生意谈合作,讲求的是一个知己知彼,坦诚相待。您的生意我看过了,若有心合作,咱们之间还要开诚布公为好。总之您的茶坊也幽静,方才有什么未尽之言,可在此说个完全。”
周老丑和周鸳鸳脸色皆是一变。
阿虎一句没听懂:“少东家,难不成他们这平头百姓,身上还有什么秘密不成?”
“正是有些地方说不通。”罗月止笑起来。
“首先,是远上开封府这件事说不通。寿州距离开封府何止千里之远,若只是想离开故地讨个营生,航道四周州府多得是,周老翁有这样一手制茶本领,想落脚经营生意在何处不行,为何非要选了这么一个路途苦久的去处?
若是两位身强体壮的男丁便罢了,白衣秀才赴京赶考也罢了,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翁、一位身娇体弱的少年娘子,身无长物,皆是伶仃弱小,需得有多大的意志才能一路熬到这里来?何苦如此?”
“其次是这位小娘子说不通。周小娘子琴技非凡,在如此年纪中当为罕见。但这一曲《秋月照茅亭》除去技法颇难,意境才是最难以揣摩的,非广博之士、有经年阅历者不可领悟。
小娘子就是年纪还小,未曾悟到精髓,却将自己的意趣加入了其中。琴音沉沉,满腔凄苦,似是历经万般痛苦折磨,才有这样枯藤老树一般的沉重。”
周鸳鸳听完这话,双眼通红,已有泪光盈目。
周老丑嘴唇颤抖,亦是面露哀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罗月止看他们神态,温言询问道:“之前周老翁说独子与媳妇皆已离世,家中茶田不再,却未曾提及缘由,只是一言带过。照此看来,其中定还有其他故事,您二位老弱孤苦,独上东京,是不是也有其他打算?”
周老丑听到这里,连声道“郎君奇智”,竟是泣不成声。周鸳鸳起身扶住爷爷,同样潸然泪下。
阿虎听得震惊不已,一会儿看看罗月止,一会儿看看哭泣的老幼,满脸迷茫插不进话去。
周老丑年迈,如今情绪激动落泪,周鸳鸳给他拍背缓了好一会儿也缓不过来。
周鸳鸳见爷爷不好说话,扶他在树下坐好,自己擦擦眼泪站到罗月止身前,这才将旧事全盘托出。
罗月止猜测的没错,他们的确掩盖了很多事。这第一桩,便是周鸳鸳的父母并非意外去世,而是遭人戕害。
周鸳鸳的母亲曾是寿州乐坊的乐工,才名远播,因身患痨症,告病辞籍,还良后嫁给周鸳鸳的父亲,两人伉俪情深,隐居茶山,本是一对佳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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