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自十几年前搬迁至汴京,便再没回过蔡州,如今正好借此机会与他们一道归乡。
蔡州汝阳县上次出进士,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李人俞虽榜上位次不高,但架不住百姓热情,街坊亲戚夹道欢迎。
他荣归故里,又是回来娶亲,实乃喜上加囍,三舅与舅娘穿着崭新的薄袄,被簇拥在人群当中,笑得嘴都合不拢。
同这一房相比,李春秋的归乡显得悄然无息。
她同家里的关系冷落了好些年,还是罗月止出息,赚到钱了回来置办产业,方才才叫家里人态度缓和了些。
当今世道,除非犯了家法需要惩戒,否则家中女子是不许进祠堂的,外姓亲戚便更不得祭拜了,故而罗家人进了李家大宅,只是去拜见了健在的老夫人,在深宅中呆了半日便出门去了。
实在疏远了太多年,也没什么话聊。
罗斯年自小在京中长大,没有对蔡州的记忆,瞧着这层层院门、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宅子,端的是瞠目结舌,没想到姥姥家有这么大的家业!
走之前,罗月止戏弄他,故意问道:“回京便又要住那两进的小窄院了,不想多呆会儿么?”
罗斯年背着手,跟个小大人似的:“再大的又不是没见过。”
之前赵宗楠有意想拉拢拉拢他,便叫罗月止带着他到延国公府去过两回,给这胖墩墩的小郎君硬生生转晕了,陀螺似的分不清东西南北,还得靠阿织娘子踮着脚、一路领着他走,方才没彻底迷路。
李家是州县大户,这座主宅在蔡州当地自然是拿得出手,但比起皇帝亲侄子的府邸,也确实是没了新鲜。
“而且这么大的宅子,竟然连只狸奴都没养,有什么得趣儿的。”罗斯年这兔狲,反倒挑拣起来了。
“小德行。”罗月止笑着摸他脑袋。
罗家人虽在李家主宅呆的时辰不久,但礼物却筹备得充足。
家中几房舅舅婶子,二十几个兄弟姐妹,还有下一辈的小娃娃,都各自有上一份礼物,只是些朴素低调的吃食用具,但也谁都没落下。
“礼数到了便好,这时候特殊,多一分都不合适。”
李春秋给罗月止传授起大宅子中的“道法”。
“如今三房要娶新妇回家,咱这回家省亲的外姓亲戚,便不好抢了人家风头。出手寒酸自然是不行的,可若是将人家新妇的嫁妆压过一头,难免会有人计较,在背后胡嚼舌头,说三房娘子贫气,叫初来乍到的新妇脸上无光,这便是咱们的罪过。”
罗月止在汴京商场里折腾了几年,人情方面较前世成长了太多,理解起来很顺畅,只是嫌麻烦:“怪不得娘亲不乐意在家里呆,一家人还要这样分分寸寸的,实在麻烦。”
李春秋笑着叹了口气。
“从前还有人笑话我傻,嫁给你爹爹这小门小户的,不是等着受罪么?谁又明白我呢……”
“这百来号人勾心斗角的大宅子,当真是呆够了。”
“那就回咱自己的地界。”罗月止笑着搀起娘亲的手臂,“托三舅舅置办的大庄子就在县城郊外,清净得很,这就去瞧瞧……莫说娘亲了,连我都没去过呢。”
李家三舅李硕敏是个实诚人,对妹子一家素来尽心尽力。
罗月止托他置办的农田、庄子和铺面,他都差人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经常亲自登门料理琐事,件件都没有疏漏。
罗斯年坐在马车里探出头,离老远便看见了宽阔漂亮的宅子,高兴得叫出了声。车队刚停下,他便拉着场哥儿和青萝撒腿往下跑。
李春秋和罗邦贤依偎在一块儿,瞧着这敞亮的庄园,亦是高兴。
罗月止最后下了车,孤零零站在一旁,看他们喜笑颜开,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他想起了赵宗楠第一次带他去京畿药庄的那天,两人磕磕绊绊在田垄间走,一眼望过去,药花铺成锦缎,从脚下一路连到天际。
他难得下回地,举止比赵宗楠还笨拙些,延国公便牵住他走,头顶着蓝天,整个世间都慢悠悠的。
李春秋问道:“阿止想什么呢?”
罗月止回过神,往前迎上家人:“想着庄子里这五十亩田地,等今年收了粮食便改种药草呢。能卖上价钱,开了花也更好看,可是个好主意?”
……
罗家在蔡州呆了十日。
罗月止有正事做,去州城中帮蒲梦菱打听妆品销路。
罗斯年没夫子管着,可就撒了欢,在庄子里疯玩了十日。
罗邦贤与李春秋早没了当初逼迫罗月止读书的韧劲儿,管不住这兔狲,就算想再待上一段时间,罗斯年这功课也耽误不得了。
罗家人收拾行囊,便同李人俞、孙茺儿这对新成婚的小夫妻一起北上返程。
待到了长垣县,从来没出过远门的罗斯年乐极生悲,突然发起烧来,上吐下泻。
罗家一行便又就地休整了几日,寻医问诊,只等三郎君身体好些了再上路。
罗月止便是在这时候,遇到了那位传说中的苏子美。
是这位长垣县令,主动叫罗月止去府上说话的。
李人俞赴任途中,曾偷偷拆看过罗月止给顶头上司写的书信,信中措辞严谨得很,只似泛泛之交。可苏县令这回着急见罗月止,语气却热情得很?
李人俞有些疑惑,找到罗月止递话儿的时候,还试探了好几句。
可别说他了。
就是罗月止自己也没闹明白。
待见了面才知道,这苏子美竟是个极其热情的自来熟,说同罗月止神交已久,头一回见面,便拉着他喝了半下午的酒。
苏子美拍他肩膀:“怎么不熟?何来不熟?几年前你家那书封,不是延国公托我题的?我夸奖富弼出使有功的诗,‘不烦一甲屈万众,以此可见才短长。’不是你给登刊的?就冲你这份眼力,与你做个朋友又有何妨?”
苏子美此话落下,便是近百杯不停,谈古论今,时政佐酒,比那欧阳永叔还能喝。
听着听着,罗月止便发现了,这人不仅能喝,还敢说。
自从吕相离京,如今朝廷对议论时政的态度的确是松快了很多,积极纳言,任人评说。
坊间百姓开着大门都敢谈论国事,就算皇城司的察子正巧路过,也权当没听见,一个屁都不放,和刘家兄弟掌权时乃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就算如此,也没见几个像苏子美这样,穿着绿袍子,还敢酒后纵论朝堂得失。
这人瞧着俊秀文弱,但气魄非凡,行事颇为潇洒豪放,不似宋人,反倒像个生错了时空的盛唐遗民。
就说这么件事:
前几年吕相主持朝政的时候,阻塞言路,命令除了台谏两院的官员以外,任何人不得评论朝政,违令者各有惩罚。官员如此,更何况黎民?
民间一位白衣秀才不满地方吏治,上书言事,朝廷竟然直接将其下狱。
当时这件事闹得很大,触怒了天下读书人。
这苏子美,便是其中最冒头的一个。
他这芝麻大的小官,提笔便作诗痛批执政之失,说什么“大臣尸其柄,咋舌希龙拜”,写诗骂人还不够,还把诗文一个劲儿往京城里寄。
若非他是杜衍的女婿,彼时这官袍怕都保不住,把他这老丈人愁得不行。
苏子美这几年升迁慢得很,估计也与这仗义执言,敢冒大不韪的性情有关。
而在这位大谈朝政、以诗讽谏的大才子看来,罗月止一介商人,身份地位甚至不如读书人,便敢做什么《杂文时报》、《开封日报》,一脚踹通朝廷与百姓之间的言路……就算此生初见又有何妨?
这份魄力,如何不值一顿大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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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苏舜钦苏子美,北宋小李白(不是
第185章 甘蔗糖水
当日离席的时候,罗月止是被苏家的仆使搀扶着上马车的,苏子美还清醒着,负手站于门边同他道别:“下个月我便会赴京就任,到时候再找你喝酒。”
罗月止喉咙里“咕噜”一声,赶紧醉醺醺地扑腾了两下,整个人挂在车轼边连连摆手:“喝……喝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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