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池法师如今五十岁上下,此前一直在外云游,是近日才返回东京。
他为人沉稳,正当壮年,但罗月止与他多聊几句天就能听得出,这是个循规蹈矩的老实人,沉稳有余而灵巧不足。
估计是灵空大师历经此劫,被维那法师吓怕了,再找继承衣钵的主事,便偏向于谨慎规矩的类型……迟钝些也无妨,只求不出大错。
几人同桌围坐,都各自说了说看法。
赵宗楠与灵空法师有多年交情,这忙亦是想帮的,便也表达了想法。
他认为,想要化解此事,归根到底在于时间。
尤其是有了《开封日报》之类的刊物,百姓关注的焦点也跟着一天一换,城中新闻层出不穷,旧闻总有被淡忘的一天。
待再过一段时日,譬如来年上元节,官家入寺游赏,或乾元节庆祝生辰,按照先王旧制,选址依旧还是要选在大相国寺的。
只要圣眷不息,假以时日,百姓自然而然会消除芥蒂。
……这倒是典型的宗室思维。
罗月止抿抿嘴,提出不同看法:“消极以待,沉默避祸自是有用,但此法亦有弊端。”
“这段时间大家把这件事淡忘了,可日后呢?
若有心之人再提起这桩公案,那便是寺中法师贪污行贿,大敛横财,而大相国寺从头到尾沉默相对,心虚意怯,全然给不出个态度——这便成了洗刷不掉的污点。
时过境迁,到时候怎么解释都来不及了,只能是百口莫辩。”
罗月止此言一出,郑迟风忍不住偷偷观察赵宗楠的脸色,却发现他只是静静看着身边的人,眼光依旧柔柔的。
郑迟风心道:明明是被奉承着长大的尊贵宗亲,被人当面反驳却全无愠色,反倒虚怀纳谏……
别的不说,这宗室国公脾气真是好。和他那皇帝叔叔一样好。
罗月止浑然不觉,仍说着自己的话:“遇到舆论沸腾、名声损毁的危机,若想从根源上摆脱风言风语,不如就秉持四个字:坦诚、担当。”
赵宗楠眼光一动。
罗月止看了一眼郑迟风:“我之前同郑寺簿说过,人与人相交贵在坦诚,这话放在所有需要开门营业的商家、寺观身上也是一样的。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错认错,有罚认罚……唯有担当应对,才能化解民怨,清除余瘴,除此之外,一切作为都是治标不治本。”
妙池法师是个老实人,听得频频点头,忙问罗月止具体应该如何做。
“若要最大程度上化解危机,最好能在负面消息放出的两天之内便有所动作……很可惜,这点如今已经做不到了,那么法师至少要回答以下几个问题。”
罗月止伸出手指,一件一件来问。
“牵涉如此一桩要案,贵寺的错处究竟在哪儿?若要杜绝此类祸端再次发生,贵寺需要做出什么改变?此祸招致何人利益受损,应当如何补偿?如何表现出赎罪的诚恳?
只要法师能将这几个问题想清楚,虽亦不可彻底重塑香客对贵寺的信任,但起码能力挽狂澜,挽回多数香客的心。日后再拿此事做文章的人,也会削减到最少。”
妙池法师愣愣看着他多时,一拍手掌,当即差遣小沙弥取来纸笔!
他自知记性不算太好,便用上笨办法,将罗月止提出的问题逐字逐句记录下来,然后一项一项来讨教。
罗月止见这位法师年纪不小,但全没什么架子,行为举止颇有憨厚之态,不由暗自点点头。
觉得灵空法师这位继承人选得是极好的。
这样老实巴交的模样,用来做危机公关,重塑信任,几乎可以说是最合适的人选。
……
《开封日报》头版头条,近日又刊登了一条大新闻:
三日之后,大相国寺将于天王殿前的广场之上开设水陆道场,由现任住持座下大弟子妙池法师主持,持续七天七夜,公开忏悔假度牒一案的业障。
水陆道场正式开坛之前,还将召开一场叫做“新闻发布会”的法事,由妙池法师亲自回答香众所提出的所有问题。
绝不避讳近日的那出公案。
京城百姓,原本就对那些横行霸道的酒肉和尚多有反感。
有假度牒一案作为导火索,这些时日下来,他们没少破口大骂,将多年积攒的义愤与不满尽数算在了大相国寺的头上。
他们本以为那群怂僧心虚,骂不还口,只敢躲在山门中念经避世,两耳不闻窗外事,就打算龟缩到底了。
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在这时候跳出来,说要直面这桩丑闻?
在百姓看来,这些寺庙道观,同朝廷衙门一样,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与普通人有云泥之别。
从来只有别人做错了事,而全没有他们低头认错的道理。
读完报纸上的短文,千千万万百姓心头只有一句疑问:
那可是大相国寺,他们真的会认错吗……
开设水陆道场暨新闻发布会当日,虔诚的信徒、失望的香客、看热闹的市民,浩浩荡荡,几乎堵满了天王殿前的宽阔广场,连正月之中的万姓集市都难见如此盛况。
这是妙池法师第一次于大相国寺主持法会。
五十余岁的僧人身披袈裟,独站于泱泱百姓的面前,神情肃穆,端端正正施以合十之礼。
而他身后,则有众僧齐声唱诵经文,另有铜钟长鸣,深沉雄厚如龙吟。
钟鸣与低沉的诵经声前后呼应,形成难以言说的浩荡声势,仿佛自高天而下,在众人耳畔隆隆回响。
此乃佛声,而非人世之声。
如今百姓不敬僧,却不敢不敬佛。
嘈杂的会场登时安静下来。
候在场侧的众僧得了罗月止的首肯,齐声高呼,道新闻发布会开始。
好些浑水摸鱼想来找茬的人,登时被这排山倒海的肃穆气势镇住,一时之间不敢胡乱提问。
幸亏罗月止已然提前安排了人手,率先打破沉默,在人群中高高举起右臂。
妙池法师指出其人,聆听他的问题,当真现场作答。
为防答话声量不足,广场每隔十步便有僧人站在廊下,将妙池法师的答语大声转诵,层层推远,便叫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分明。
罗月止事先安排好的提问,并非含糊其辞的“假问题”,反而锐利难当,句句问到百姓们在意的关键。
甚至有许多百姓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述的问题,全由这些混迹在人海中的“托儿”逐一尖刻地提问出来。
这些问题当然已经提前排练妥当,妙池法师句句都有解答,态度再诚恳不过。
错了吗?错了!
能改吗?能改!
要怎么改?重铸寺规!公示寺产!
妙池法师朗声道:“自今日起,凡发现寺中僧侣行为逾矩,入寺香客皆可上告,若有犯刑统,则扭送官衙,明正典刑!倘若再有僧人徇私,大可登报曝光,由万千百姓时时监督!”
那些原本满心激愤的香客与寻常市民,在掷地有声的回答之中逐渐冷静下来。
有人依旧警惕不信,亦有人已渐渐开始放下心防。
慢慢地,当真有普通民众举起右手,陆陆续续参与进提问的环节中来。
其提问大都符合罗月止预测。
罗月止怕妙池法师老实嘴笨,临场反应慢些,便提前给他对了对措辞。
但如今来看,他的担忧倒是显得多余。
妙池法师不愧为灵空大师得道弟子,私底下看着钝钝的,却是个临场型选手,嘴皮子用时方显利落。
他的答语措辞朴素,但都能落得到实处,扎扎实实说到人心里去。
罗月止屏息听了良久,终于放松了肩膀,同身边的赵宗楠轻声说话:“此事应当是成了。”
赵宗楠沉默地看向道场良久:“今我所见,此生难忘。”
“哪儿有这么夸张。”罗月止观察他脸色,忍不住问,“怎么了,突然这么严肃?”
赵宗楠轻声回答:“想了很多事,但有碍身份,能说出口的不多。”
罗月止大抵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心中有些感慨,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借衣袖遮挡,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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