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合赵宗楠的意,便也放过他,再没有故意说些让人辨不清真假的肉麻话。
罗月止同赵宗楠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但满打满算,这还是第一次两个人都没有其他安排,可以安安静静、随心所欲同对方聊天说话,想说多久都行。
赵宗楠受到母亲蒲夫人的影响,精通药理、茶道,连同桌上的各式果子茶饮中有什么养生奥妙都尽数分明。他今日好像尤为主动,以桌上的各色饮子茶果为例,不急不躁同罗月止慢慢讲起养生之道来。
他不像那些半瓶水晃荡故意炫耀的“懂王”,别家小孩开蒙识字用的是《蒙求》《千字文》,他开蒙时看的是蒲夫人亲自送进后宫的《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对这些是真的懂,医药典故信手拈来,温声软语说得头头是道,让罗月止这个中医门外汉都能很好理解。
罗月止这一趟算是涨了大知识,听得聚精会神。
赵宗楠提臂挽袖,夹起一块姜丝杏脯,又一次亲手放到罗月止碟子里:“如今春夏交替,正是要多食性温之物,辛酸二味皆为适宜。这道杏脯恰逢时令,月止可多用一些。”
“我知道。”罗月止笑着背诵道,“养性延命录有云:春宜食辛,夏宜食酸,秋宜食苦,冬宜食咸。这是官人刚刚讲过的,我记得真切。”
赵宗楠莞尔,他方才有意提起杏脯,就是有意要试探罗月止有没有认真听他讲话:“我之前就有所察觉,月止果真是有些超乎寻常的本事,可谓过目不忘,过耳成诵。”
罗月止被夸得飘飘然,忍不住炫耀了一下,低着头,语气却飘飘摇摇升到半空中去:“惭愧惭愧,这是儿时便有的本事。不然也不会被叫去童子试,举家搬到东京来。”
赵宗楠看罗月止笑眯眯坐在对面,骄傲自得,像只被人顺毛顺舒服的小狐狸,不禁静静多看了他一会儿。
罗月止恰巧低头去看那杏脯上的纹路,对此目光无所察觉。正待说话,却听耳边传来丝竹之声。罗月止抬起头往閣子外头看:“是有乐工过来了吗?”
赵宗楠未曾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他侧脸轮廓上:“这家茶坊每月初一、初三、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会请乐工奏乐,是谓‘挂牌’。今日初五,确是该有乐工挂牌的日子。”
罗月止点点头,目光看向閣子外半透明的薄纱屏风,确实见到有位身着山茶粉裙的娘子坐在楼阁当中的矮台之上,影影绰绰,正在拨弄琴弦。
她弹奏的是七弦古琴,音色深沉含蓄,宁静致远。这木制的楼阁似乎有些特殊的吸音讲究,琴音回荡,竟成珠玉落盘、流水淙淙之声。
罗月止凝神听了片刻,笑着轻声道:“真好。是《天风环佩》。”
赵宗楠也放低声音:“月止懂琴曲?”
“人生无聊,唯有琴与棋。”罗月止回答,“读书是读不成,我作画如何官人之前也见过了,到头来没什么别的本事,只能下下棋,听听曲儿,不然这辈子还有什么乐趣呢?”
“那月止觉得这位乐工技法如何?”
“技法不敢说,但意境上,确实把《天风环佩》琢磨透了,弦乐入耳,果真有仙人扶摇,环佩相击的浩渺。”
”是吗。”赵宗楠抬头叫閣子外伺候的人,“倪四。”
倪四称是。待外头的乐工娘子古琴曲终,倪四走到楼阁中台之下,躬身捧上一封银子:“主人赏乐工娘子三十两白银,请娘子笑纳。”
罗月止咂舌。赵宗楠出手够大方的。
他说话之间,有点自己都没觉出来的酸味:“闻曲声赏美人,官人好风雅。”
“这位娘子既得月止赏识,便应得奖赏。”赵宗楠低头饮茶,“我是想叫月止开心。”
罗月止忍不住注视赵宗楠片刻。
赵宗楠笑容如常,问他怎么了。
“官人方才说有三成真心,我想知道是哪三成。”罗月止当然知道这句话不够慎重,本没打算问的,却堵在喉咙中咽不下去,只能脱口而出,“官人对待其他好友也是这般行事吗?”
赵宗楠却不答,他见倪四回来,便问罗月止:“我们给了赏钱,方可随心意点曲。月止想听什么,叫倪四通传即可。”
罗月止再会察言观色不过,见他不答,便不再追问。
他低头拢了拢袖子,捏住自己指尖:“那便再听一次《天风环佩》吧。”
赵宗楠避而不答,罗月止却很快明白了答案。
赵宗楠亲自找他、还带他过来喝茶,并不是像赵宗楠所说是想见见他,同他多说几句话。
原来是罗月止送去徐王府的羊毛毡谷板出了问题。
那日与罗月止接洽的仆使张小籽未曾上心,罗月止的嘱咐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盒子翻来覆去四方颠倒,里面的小物件都颠簸了个七七八八,小屏风小桌椅乱成一堆,拆都不好拆开。十二只羊毛毡上精致的珠玉金箔更是各自凌乱散落,彻底没了章法。
没人会做这样的手艺,也不知道罗月止一开始的构思是什么样的,府内绣娘与工匠皆一筹莫展,修都不知道该怎么修。
“是我治家不严才导致这般缺漏。我已重重惩罚过犯事的仆从,他定不敢再犯。”赵宗楠道,“五月下旬便是我母亲的诞辰,我本想将此作为一件礼物奉上讨母亲欢心,现在却是束手无策。还望月止能再帮我一次,到我府上去把礼物修补复原。我也能叫那大胆的逆仆给月止当面谢罪。”
罗月止回想那仆使当时飘忽的眼神,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宰相门七品官。原来他还是小瞧了当世的门庭隔阂。
当时那自以为是的情态,当真令人汗颜。
“这是我应当做的。”罗月止又开始行礼了,“我朝以仁孝治理天下,赵大官人对母亲一片虔诚孝心,月止心悦诚服,有能帮上忙的地方自然义不容辞。”
赵宗楠无奈失笑:“我就是怕你生气,才着意先哄哄你。你看……方才还好好的,这下又开始了。”
罗月止俯首不答。
“我保证,这次再没有人敢给月止脸色看。”赵宗楠语气温软,“明日我仍旧休沐,烦请月止再到我府上去一次,这次绝对以礼相待,不会有任何轻慢之处,月止可能饶我这回?”
罗月止终于有了反应,抬起头,提及一桩旧事:“之前在界身巷,赵大官人还说我欠着你人情呢,这次算还了不?”
赵宗楠低声笑起来:“若说算,月止便不怪我了吗?”
“我本就没怪赵大官人。”罗月止也报以微笑,不动声色把他的话挡了回去。
赵宗楠把事情谈妥了,亲自送罗月止从状元楼茶坊回到保康门,并说明日辰时后赵宗楠会差人来接他,不必劳烦他自己备置车马。
罗月止应下,在门前目送赵宗楠离开。他在原地静静站着发了会儿呆,站到腿都酸软了,才沉默着转身归家。
因是过节,家里人都齐全,热热闹闹在柿树下品茶聊天。石桌瓷盘中装的是洁白软嫩的剥皮粽子,李春秋给夹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沾了蔗糖粉,正往罗斯年嘴巴里喂他吃。
罗月止看见了便啧一声:“多大个人了,还让娘亲喂着吃点心,阿升羞是不羞?”
“哥哥你回来啦。”罗斯年嘴里咕咕呜呜的,“我刚吃第二个,没吃多。”
“阿止过来吃茶点。”李春秋笑着招呼他,“你爹爹刚买回来的,我瞧着样式都合你口味。”
罗月止已经吃一下午茶点了,真是一口也吃不下,听到这俩字胃就顶得慌,赶紧婉拒。
罗邦贤忧心他一个年轻孩子出去摆摊,都没个长辈跟着,惦记他一整天了,连忙问他累不累,顺不顺利,有没有遇上甚么事。
“能遇上什么事,都是好事。”罗月止笑着同家人围坐在石桌旁,从怀里掏出沉甸甸一包银子放在正中央:“瞧瞧,又能给咱们阿升多买几本书来背了。”
罗斯年猝不及防,差点被糯米团团噎着。
罗邦贤与李春秋都很高兴,夸赞他们的阿止有本事,长大了,是个能做事的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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