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这么久,京中知道他们交好的人并不少,没必要太过藏着掖着。这是连皇帝也晓得的交情,若再避嫌,才会让人觉得刻意。
在场的读书人、小衙内,有些只认识延国公,没见过罗月止,听身边人说了才知道,这原来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罗家员外。
有人见他相貌清秀,举止有度,不禁感叹:“罗员外与公爷同坐,皆为佚丽,堪为当世之联璧。”
身边紧跟着有人咂舌:“什么当世联璧,王孙与商贾阴交,哪里能算作美谈?”
他本以为自己这发言是醉中独醒,卓尔不群,但谁知话音落下半晌,却没什么人来接。
真新鲜,如今这场合,谁乐意接这话?
眼见着俩人举止亲密,形同好友,何必说上这么一句煞风景的话来出头。
听说延国公儿时在宫里备受宠爱,连头发都是皇帝亲自给他梳的,实乃宗室红人。
如今他封公进爵,别家宗室大都在混吃等死,做富贵闲人,唯独他经常出入于国子监,又多做善事,名声好得很,宗正寺管不得,御史参都参不动。
这样的人,你惹他干嘛?
不说阿谀奉承,起码的眼力劲儿得有一些吧。
“人家乐意跟商人交往就交往呗,官家都不管,你倒是管得宽。说起八大王,都把那黄家人捧到天上去了,你是个敢谏的,有本事先把这事儿论一论?”
那书生这才不说话了,戚戚然避到一边去,等着喝新茶。
罗月止见时间差不多,吩咐仆使各自下场,给在场的秀才衙内们送上了一件小礼物。
打开封皮,里面是一沓柔软而光滑的纸张,肤卵如膜,透光比那澄心堂纸还要强上一分,已成半透明之态,犹如浅雾薄纱。
如此宝纸,只有在场几个家事丰足的衙内,曾在某些天价字帖中见过。
罗月止这样的人,就算出来玩也不耽误赚钱。
此乃硫酸纸,又可称“云雾纸”,正是罗月止近日琢磨出的糯米纸“平替版”。
第175章 云雾盛行
罗月止之前苦于糯米纸造价昂贵,一直想着该怎么精进技术,将粮食原料替换掉。
他在福州见过了硫粉,便突发奇想,想试试能不能以硫酸水造纸。
硫酸纸同样是半透明的,在后世专做转印用途,而且硫粉总比粮食要便宜些,货源也更加稳定。
……想法是有,可文科生两眼一抹黑,却不知该如何将矿石粉末提炼成浓度足够的硫酸。
这方面,反倒是赵宗楠一个土生土长的宋人,比罗月止这个两世为人的还要靠谱。
他在香药一道上颇有造诣,叫来蒲梦菱一通气,表兄妹两人都记得,早年间听闻南方有蒸取花露之法,可通过特殊的器皿将花浆蒸煮,浓缩成醇厚的香液,洒在衣襟之上可代替熏香。
再进一步收集消息,据说这蒸缩浓液之法,乃是炼丹的道士们最先琢磨出来的,这才被香药商人们借用去。
巧了。
沉迷道教修仙炼丹的人,他们正好认得一个。
崔槲崔学士身穿玄色道袍,手抱木柄拂尘,听罗月止把来意细细解释完一遍,思考半晌:“你们称它作硫酸水,真是个稀罕叫法,老夫半天没反应过来……现在才听懂了,要的不就是绿矾油么?”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双片透明圆镜,搁在眼前,借其视物,转身去书架上翻找起来。
这镜片瞧着真是顶顶稀奇,就如同后世的眼镜一般,只不过没有镜腿,需要人手持来用。
按宋人笔记《洞天清录》中的说法,此物名叫“叆叇”,大都是老花镜,若上了岁数看不清小字,便可以此掩目,看得分明。
如今没有玻璃问世,只能由水晶打造镜片,造价高昂,一只叆叇可以同一匹千里马价值相抵,也只有崔学士这样的身家地位才用得起。
同样是眼睛不好使的,欧阳永叔那穷谏官就用不起叆叇,故而罗月止每次见他,他都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看人,乍一看就跟闹脾气似的。许多人传他脾气不好,大抵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书架下的崔槲继续说道:“自唐时便有人炼制绿矾油,无色无味,可蚀铁锈,但以前人都是拿石胆炼之,用硫粉的倒是头回听说,可以一试!”
崔槲搜罗了半天,小心翼翼将两本书交到赵宗楠与罗月止手中。
一本书叫做《丹方须知》,据说里头记载了当代“蒸馏器”的做法。
另一本书听名字就很浮夸,叫做《黄帝九鼎神丹经诀》,据说这一卷中详细的记录了绿矾油的制法。
罗月止粗略翻看了一下,啧啧称奇。没想到道家炼丹术如此靠谱,简直比他这个现代活过一遭的人还要懂化学……
回界身巷后,赵宗楠寻来了稀罕的铜石,照着丹书上的法子,一边命人垒出方头泥炉,准备干蒸石胆,一边命匠人打造出蒸馏器来,尝试将硫水提炼。
堂堂国公爷,还挺爱捣鼓这瓶瓶罐罐的玩意儿,整个人都显得兴致盎然。
他行头制备的更是齐全,面覆布巾,肩系襻膊,身套革衣,又带着双鹿皮手套,乍一看穿得跟个科学怪人似的。
罗月止帮不上忙,只能在树荫里坐着,怀里抱着阿晞,脚边趴着阿织,坐在院中小胡床上看着赵宗楠忙活。
一人两猫,三脸发呆,傻得如出一辙。
比起罗月止,怕是这位延国公才更像个“穿越金手指”持有者。
随着几日之间努力不辍,那硫酸——或许该入乡随俗,叫它绿矾油——还真叫他给鼓捣出来了。
但绿矾油杀伤力颇大,随着制法不断探索改良,精益求精,浓度提高,铜质的蒸馏釜率先扛不住了,被腐蚀得越来越薄,到最后溶了个洞,绿矾油滴落出来,好险将路过的阿晞猫毛都给烧了。
罗月止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将猫崽子捞了回来,实在没想到农业时代,硫酸能炼到如此高的浓度。
罗月止提醒道:“硫……绿矾油浓稠过头,便能将众多材料都腐蚀掉,金银铜铁怕都是用不得了。”
若说抗硫酸腐蚀的材料,头一个就要数玻璃,但这工业产品太高端了,罗月止根本不知道怎么造,只能退而求其次,以陶瓷代之也是可以的。
他们转换思路,改变器皿材质,这才顺利将绿矾油存储下来。
罗氏书坊的长工们手里来了新活儿,按照东家所描述的方法摸索着实验,以绿矾油浸泡半成的纸张,涂抹甘油,风干晾晒,辗转尝试数百次,终于制出了他要求的半透明纸张。
其色细白纯净,透薄犹如蝉翼,对着日光看过去,仿佛一片云山雾海,氤氲朦胧,比那糯米纸还要更胜一筹。
赵宗楠亲自给纸起了名,称其为“云雾”,诸人皆觉得十分恰当。
比起糯米纸,云雾纸更加柔韧吸水,不仅写铅笔字可以用,临摹墨笔字同样合适,适用面扩大,价格下降,是个极大的突破。
这次菡萏宴,罗月止从一开始就起着推广新品的心思。罗家近两年时间做了太多新奇的物件出来,罗月止本人就是块最好的广告招牌。
京城人或多或少产生了个朦胧的概念:若跟着罗小员外采买东西,基本不会出什么大差池。各式新鲜玩意儿,虽现在还什么声响,但只要经过他的手,很快就会流行起来。
估计这“云雾纸”,便是下一阵风尚。
想清楚这一点的衙内们,纷纷在新纸发售之前提前预定下来。
果不其然,未过半月,“京中有纸,其为云雾”便成了坊间最新潮的谈资之一。
蒲梦菱又为云雾纸寻出了新用途,娘子们平日里做绣工摹画样,用这柔软薄韧的云雾纸不也是正合适么?
郑幼云瞧了《妆品月刊》上介绍云雾纸用法的种草文章,喜欢得很,订了厚厚一沓云雾纸屯在家里,转头向姐姐与好友正式宣布——自己要开始潜心研学女红了。
蒲梦菱人很温柔,听了这话还是以鼓励为主。
郑甘云却不怎么给亲妹妹面子,按她的话来说,郑幼云这一辈子怕都绣不足这几百张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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