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歇大假这几天,罗家上下人都齐全,扫房、煮角儿、点爆竹,万事顺遂,其乐融融。
若说有什么特别的,便是在家里吃了一次涮火锅。
其实北宋时期已然出现了现代火锅的雏形,不过涮的并非牛羊肉,而是兔肉。
这原山里猎人的吃法,把新鲜兔肉切成薄片,以酒酱椒料腌制,取一只小火炉放在桌子上,炉子上架起汤锅将水煮滚,将新鲜肉片涮而食之,佐以酱料,风味更佳。
等到南宋时期,一位叫做林洪的郎君将此法记入饮食书《山家清供》。他看兔肉涮熟之后红如霞色,便给这兔肉火锅起了个极风雅的名字,叫做“拨霞供”。又以诗誉之:
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
有了这么个典故,才叫火锅逐渐被文人墨客所熟知,自下而上传播开来。
只是在如今,涮锅仍是个未得名讳的土吃法,由进城来兜售鲜肉的猎户们口口相传,知道的人并不算太多。
罗月止天一冷就馋火锅。
他亲自改了改食谱,汤锅中不放清水,而是以鲜棒骨熬制一大锅的骨汤,里头放葱段、枸杞、猪脚姜,除了涮兔肉,还涮牛羊肉薄片、鱼片、萝卜、冬笋、山菌子等各类食材,等肉和菜吃得差不多,再往浓汤里头煮汤饼,类似现代所说的面条。
劲道的汤饼吸满汤汁,拌上昂贵的芝麻酱和香油,犹如神仙滋味。
罗月止不止在家里吃了个爽快,行会摆香祭祀的时候,他还请广告坊老板们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搓了顿火锅。
火锅加酒,最好交朋友。几位老板哪儿见过罗月止这么会吃的,一顿饭下来对这位年轻的行首亲近不少。
宴席散去几天之后,有好几位老板都私下来问火锅的做法,对那一顿美食念念不忘。
罗月止连着好几天好吃好睡,终于养出几两肉来,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看着比年前有精神多了。
但各人有各人的命。
罗月止过得美滋滋,赵宗楠却没那么舒服,一个年节过下来,反倒还清减了。
赵宗楠贵为皇子皇孙,身负国公之爵,要应酬的事情比罗月止多上百倍,从正月初一开始就忙得见不到人。
正旦大朝会他要随皇帝一起于大庆殿接见诸国使臣,初二要给帝后请安,直到初五才从禁省被放出来,未得片刻喘息,便要应酬各府各门的新年宴。
他作为弟子,还要抽空去拜访岑介、崔槲等老师宿儒。
陀螺一样忙到正月十四,这可怜的国公又要参加皇帝叔叔的宴席。
官家于五岳观设宴赐群臣乃是常制。连皇帝都要深夜才能回宫,众位臣子与宗室自然得陪着,谁都不准迟到早退。
等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个年才能看到尾声。
每年冬至前后,开封府就开始筹备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的盛会。
自宣德门往外顺着御街,吏人劳工用松枝木料绞缚山棚,其间装饰繁花彩旗,落成之后百花摇曳,锦绣翻飞,故而又叫做“彩山”。
等入夜点起花灯,这山棚就更是不得了,灯火耀目,在十里之外都能看到。
整条贯通开封府南北的御街全部开放给民众游玩,持续足足五天,直至正月十九才会收灯。
待到节庆开始,两廊之下尽是歌舞百戏,各自纷呈,什么踏索攀杆、吐火吐水、琴弦杂剧……看得人眼花缭乱,皇帝都会坐在宣德门上观看盛典。
这时候跟在皇帝身边的便是后宫的娘娘公主们,不会再留外臣。
赵宗楠终于得以脱身,白天去郇国公府见母亲,把晚上留出些空闲来。
罗月止知道赵宗楠身为皇亲贵胄,平日里闲得很,却唯独这些时日忙得厉害。他亲自去延国公府递送了礼物和拜年贴,就算是完成任务,没指望能见到人。
罗月止正月十五自是要出来玩的。
但左右看看,王仲辅和柯乱水尚在闭关准备春闱,何钉前些日子离京南下,文冬术是个大冰窟窿最讨厌热闹,他身边的知己好友竟一下子走了个干净。
好不容易过一次元宵节,罗月止就只能带着家里几个小的玩儿。
他早先答应过青萝让她自己相看小郎君,今天就正是个机会,跟李春秋求了半天,才把这几个小孩都打包带出了门。
结果这小姑娘玩起来就忘了正事。
什么小郎君小秀才,哪儿有花灯好看?
青萝一手抱着纸傩面具,一手提着莲花绢灯,连连欢笑,只顾着跟在罗斯年身后满地乱跑。
这俩小孩精力充沛,身材又小,活像两只撒了欢的狸奴,罗月止追都追不上。
这位罗二郎君素来缺少锻炼,不一会儿就觉得精力欠奉,只得叫场哥儿紧紧跟着他们,千万别叫专偷小孩的拍花子浑水摸鱼抱走了。
……结果两刻时间之后,罗月止发现走丢的竟是他自己。
罗月止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浩荡人流中站了半天,叫谁都没回应,突然觉得有点恍惚。
他现在已经很少想起前世的旧事。
可今天或许是久违独处,或许是有些触景生情,看着身边人群欢声笑语、摩肩接踵,他突然就想起上大学的最后一年寒假。
那年他们整个宿舍都没回家,一起在市里最红火的商业街广场上过除夕。
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广场上等候倒数。
大大的电子屏上播放了一段当红明星的新春广告,好多人举着手机录像。喜庆的红光照在每个人脸庞上,现在想想,其实照得挺吓人的。
那时候他正是年少轻狂,和几个同寝室的兄弟一起,肆意点评着广告做得不好,应该请什么人,广告词该怎么改。几个人都穿着厚厚的棉服,带着同款的棉帽,地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雪。
广告播完了,所有人齐声对着广场上的屏幕倒数,等零点一过,便是震耳欲聋的欢呼。
那时候罗月止还小,不过二十一岁,仍有些少年人的奇怪倔强。他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新年快乐”,就不耐烦同别人一起热闹,非要特立独行,独自仰头看向天空。
而那时的天空也确实是好看的。
人世间的声音太吵了,就显得夜色很深很静。人群的暖气向上蒸腾,视线雾蒙蒙的,只看到满天纷纷扬扬的雪粒,反射着电彩灯五颜六色的光。
罗月止想着想着就笑了,呵出一口热气。
他裹裹身上的羊毛大氅,在北宋皇城御街上同样抬起头,才后知后觉发现今日无雪,记忆中那反复变换的灯光,应当是再也见不着了。
“如果记性再差些,就更好了。”
罗月止把脸埋进毛绒绒的衣领子里,发了半天呆,决定找个小摊子去给自己买盏花灯。
之前同小孩儿们商量好的,大家若是不慎走散了,便向南过州桥,在信陵坊口的大榕树下等待集合。
罗月止就算被人群包裹着,耳朵和鼻尖也冻得发红。他呵呵手,捂着耳朵取暖。
……买完花灯便去信陵坊等他们吧。
总之现在就他一个,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没什么可逛的。
罗月止看中了不远处有只足有三四人高的灯架,各式花灯如同茂盛的藤萝坠在灯架上,比别人家的灯摊都要显眼。他打定主意往那边凑,慢吞吞地,有些笨拙地穿过欢笑中的人群。
拨开人群也是需要力气的。
罗月止横穿御街,就跟那横渡大江似的,手臂都酸疼。
走到中途他都有些累了,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想要一盏花灯。算起来也是活了两辈子、四十多年的人,何苦费这么大劲,做孩童一般的傻事?
直到离花灯摊位仅十余米之隔,他在匆匆人影中看到了那位半月未见的延国公。
赵宗楠今天也穿了件雪白的毛氅,头戴一只玉冠,满架灯火映照之下,影影绰绰,整个人都发着毛绒绒暖洋洋的光。
赵宗楠也瞅见他了。
俩人离得不远,罗月止便听到他在笑,在隔着人群同自己说话。
“我正想着给月止买盏花灯,怎么转头便碰见了?”
赵宗楠侧身,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来,叫他能走到自己身边:“喜欢哪盏,正好叫月止自己来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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