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月止笑而不答。
这“几张纸”好不好使,结果很快就显而易见了。几个时辰后,罗月止一行人落脚的馆驿又有官员登门,这次来的并非主簿,而是寿州二把手,身着青袍的正六品通判。
从来都是京官大三级,通判对着罗月止拜下:“有幸得见天子字帖,实乃荣幸,提举校勘一路舟车劳顿,照顾不周,还请过府入宴。”
罗月止口中说着“不敢”,起身去扶人,偷偷给了阿厚一个眼神。轻飘飘的纸张自然无用,可若是国子监审核授权,罗氏书坊负责出版的天子飞白字帖,却是管用得很。
罗月止在寿州休整了三日。
在此期间,他终于体会到了当世官场中的应酬究竟是何种模样。
京中的官员在天子脚下谨小慎微,地方上却是天高皇帝远。金樽玉酿,官妓满席,醉生梦死,脸色酡红的官员扯散了衣襟,喝得畅快,倒在席间犹如斜瓠烂瓜,七扭八歪,皆做昏昏醉语。
和地方上的奢靡欢宴相比,那日他于欧阳永叔十余人,在富彦国府上饮酒数百杯而醉,醉而赋诗的场景,简直称得上是简陋——简陋中的简陋。
这还是一年前官家已经下令将寿州的贪官污吏肃清之后的结果。
罗月止闻着满殿中的酒气与脂粉味儿沉默不语,酒案上的陈酿喝过两盏,便再也喝不下去了。
逗留寿州的最后一日,罗月止参照着周鸳鸳给的地址,偷偷去到了寿春县,霍山脚下的周家村。
早年间有四百余户茶农的周家村,如今已然凋敝了,所剩门户十余其一。
那片周鸳鸳口中的乱葬岗,如今已然覆盖一层新绿,村民们的尸身化进泥土,被山草无忧无虑地遮蔽了个完全。
岗前土地之上有一碟新鲜的炊饼,瓷香炉中点着一支瘦长线香。
想来是放眼望去,已然分不出谁是谁的坟茔,便由遗民一同祭拜了。
村长听说罗月止是周鸳鸳的朋友,睁大了浑浊的眼睛,忙将他接到家中款待,村中剩下的邻居闻信而来,围近他身边,都在问周家小娘子如今过得好是不好。
“她是很好的,只是记挂乡亲邻里,这次特意托我探望。”罗月止坐在竹编的矮凳上,喝着山间溪涧打上来的清水,嗅到一股泥土和柴火粗劣却新鲜的味道。
他问道:“土地茶田可曾归还?今年收成可还好?”
村民面面相觑,半晌之后,村长才笑着回答:“都好、都好……不必她惦记,她拼着性命去告了御状,这份情谊都不知道怎么去还……”
任谁也能看出其难色。罗月止细细问了许久,村人方才说了实话。
朝廷下了好几位钦差来寿州,杀了领头的匪子,斩了贪官污吏,换了一批新的官老爷过来,土地与茶田归还了,寿春县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能继续耕种。
但算在寿春各村的税头,却仍旧是那么多。
当朝税有定法,为防止地方贪墨,各州各县的税收都是交到京城登记在册,牢牢固定下的,轻易变动不得,交上去的税分文不得少。
早些年各项税头虽苛刻,村民们攒一攒也能填补得上。
可匪人在霍山欺男霸女这几年时间,活下来的村民十中余一,茶田照顾不来,税头是怎么也填补不上的,到头来没办法,又将田卖给了官府与乡绅,换了钱抵税出去……
罗月止愕然,愣愣看着面前一脸风霜的村长,半晌说不出话来。
“多少钱卖的,有多少亩,都卖给了谁,可能赎回来?我这次南下带的钱帛不少,鸳鸳也托我转带了些银钞,大家分一分,将田地……”
人群中并没有人出声,亦无人感到惊喜。
村长平静而温和地看着他:“多谢官人菩萨心肠。可是这茶田,不正是我们主动发卖出去的么……田地买回来,税头照样是交不起的,日子只会更难熬。如今做着佃户,至少可免去一部分田税,有朝廷之前清洗过一次,官府与乡绅不敢轻易鞭笞虐待,跟从前相比,当真已经很不错了。”
罗月止喃喃:“不受鞭笞虐待,便是不错了?”
村长便不再答话了,只叫身边的年轻人去抓只山鸡,宰来招待贵客。
罗月止这顿饭比起在寿州官宴上,更是食不知味。临走前,他拿出周鸳鸳攒的钱帛,自己填了份进去,不顾村长的抗拒,一股脑塞给了他。
“村里还有几个孩子呢。难得剩下的几个年轻人,未来都是顶梁柱,就算是为了他们也得收下。”
罗月止留下这句话,叫阿虎拦着人,几乎是一路小跑出了村,叫他们没有归还的机会。阿厚往回看了一眼,怔住了,小声对罗月止说:“官人,他们在跪你呢……”
罗月止没有回应,只是扯着他胳膊,叫他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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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误判了剧情长度!是下一章才能到黄州见小王!
顺便一提,阿止此行会对他后面的抉择产生很大影响。
第162章 生民之论
罗月止的行程不好耽误,很快就离开了寿州。他的晕船症状好了不少,但看起来仍旧不大精神,望向江面的视线,连阿虎这样性情粗放的人都觉得颇为凝重。
京城之中不是没有穷苦人家。
罗月止站在木制的舱门边独自想着。
卢定风来广告坊做事之前,家里亦是快揭不开锅,广告坊面试的当日他便注意到,这秀才的衣袖上还打着针脚细密的补丁呢。
可京中百姓的穷苦并非常态。
在汴京城中,人只要腿脚能动就能混口饭吃、住上朝廷店宅务便宜租赁的“廉租房”,赵宗楠这样的贵胄人家经常施粮施粥,大相国寺如今也开始办起安养院……
莫说进了京城,只要是靠近京城,就几乎没有人饥冻而死的说法。
可地方上却全然不同。
罗月止静静望着窗外面前辽阔无际的江水。
这并不是个仅靠自己“努力”便能过上好日子的时代。
京城之外,走出了天子荫蔽,那难以言喻的枷锁便终于现出了本相,宛如万钧高山压在人胸口。
身处其中的人从来这样长大,故而熟视无睹,唯独外人仓促之间瞟过一眼,反倒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
山顶的人醉时欢歌纵酒,醒时为自己的仕途筹谋算计,提心吊胆;山下的人佝偻着身子自顾自地活,反倒从满目荒芜中半梦半醒,体味出怡然自乐的安详来。
问不得,救不得,似乎只有维持现状才是好的。
摧折人性命的歹徒已然不在了,即便是赤贫亦值得庆祝。
这样的生民。
阿虎主动问他:“少东家可是又晕船了,要含姜丸不要?”
“不是晕船。”罗月止注视着窗外隐隐而现的高山,“只是觉得大梦一场,如今终于醒了。”
阿虎难得看懂了他的心思,靠在门柱旁问道:“少东家,你可知我和书坊里其他几位老伙计,都是逃难来到京城的?”
罗月止收回视线:“听父亲提起过。”
阿虎嘿嘿一笑,好似是想让他转移转移注意,便将从前的事当成个故事说给他听:“那几年乡里闹蝗灾,人手掌大的蟊贼,不仅吃庄稼,恨不得连人的头发都嚼进肚子里。县里的田地半分收成也没剩下。
官府只是叫乡里人杀虫,却又不给粮食,乡亲们饿极了便吃蝗虫,可蝗虫吃不得,吃多了要中毒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当真是活不下去了。
听说那时候,也是官家发了怒,才将十里八乡的官人都换了个遍。新换来的县官挺好,叫百姓可以挖蝗卵换粮食,一升蝗子换五斗菽。蝗子比蝗虫好抓,掘一捧蝗子,日后便少了千只虫。
可就在大家觉得日子还能过下去的时候,又坏事了。”
阿虎一摊双手。
“听说官老爷们争功,眼见我们这儿蝗灾治得好,便说县令是‘以邻为壑’,将咱这儿的蝗虫都赶去别人地界,虚报政绩,这才叫县里蝗灾消停的。
挺好的个官,没出几个月便又调走了。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村里人死的死走的走,我也是这时候才逃难到了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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