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仲辅与何钉应了一声,一前一后往外走。
罗月止在京中办了个“狸奴相亲会”,兴致勃勃的,早就同他们说起过这事儿。两人各有各的不愉快,实际并没有太多凑热闹的心思,却不想叫对方看出来,结果就是一句赶一句的,都答应了要去。
王仲辅总爱在罗月止面前装出一副淡然可靠的模样,摇着一柄折扇,笑盈盈地同人说话,好似一点心事都没藏。
这举止看在何钉眼中,便是假模假式的,满脑子只留下“伪君子”三个字。
何钉故意的,不大跟他说话,反倒去找柯乱水闲聊。
他问一句,呆头呆脑的柯郎君便答一句,直到说话说得口干舌燥,柯乱水终于觉出不对劲儿来。
他看看何钉,又看看罗月止身边的王仲辅,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与仲辅吵架了?”
“没有。”
“是吵了的。”柯乱水脑子轴,说话也不会转弯,“否则他为何一直回头看你?”
何钉闻言往前看,正对上王仲辅的眼神。王仲辅被抓了个正着,持折扇的手顿了顿,立刻将视线挪开了。
何钉低声骂了一句,虎视眈眈盯着他背影。
柯乱水有点忧心地开口:“吵嘴不碍事,莫要动手啊……”
何钉耷拉着脸“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王仲辅叫人这么盯着,如芒刺背,硬是扛了小半天,待到黄昏日落与罗月止道了别,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结果他刚一转头,险些没栽进何钉怀里。
“哟。”何钉呵呵笑了两声,“往哪儿撞呢?”
王仲辅往后退了几步,却被何钉抓住手臂。
“光天化日之下你也要发昏?”王仲辅皱着眉头,底气却不足,“莫要生事。”
何钉低声道:“今儿个同我回万寿观去。”
王仲辅刚想婉拒,胳膊便疼得厉害。他“嘶”了一声,抬头看何钉,却见何钉变了脸色,眉目间阴沉沉的。
“偏在这时候……”何钉牢牢盯着人群中一个身影,满脸煞气。他念了一个名字,咬着牙,几乎要恨出血了。
王仲辅同样失态,愕然道:“不是说那人躲出京去了……”
“你回万寿观。”何钉松开他的手臂,大步朝人群中走去。
王仲辅不敢叫他,怕打草惊蛇,心里慌得厉害,像坠了千斤重的石头。
冯春娟见王仲辅一个人回来,叫了他一声:“我要的针线呢?”
王仲辅一愣:“忘记买了。”
冯春娟没大计较,只是轻声埋怨了他几句,说他远没有何钉贴心。
王仲辅没吭声,自己回了屋里呆着。
冯娘子现下算是安全,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身边不敢缺人,王仲辅算是接了何钉的班,在万寿观住了好些天。
可日复一日,都不见何钉回来。
王仲辅心神不宁,给冯春娟送了吃食,独自在石阶上静坐,连书都不看了。
“欸。”
王仲辅回头,便见冯春娟将手里一件东西掷过来,轻飘飘落在他膝上。
王仲辅低头一看,是只草编的小鸟。
“这只编得不好看,便宜你了,拿着玩罢。”冯春娟笑了笑,“这草雀子,还是小时候冯寿教我编的。那混账羔子心疼钱,从小到大,只会用这贱东西打发我。”
王仲辅抬头看她一眼。
冯春娟配合他们,心甘情愿东躲西藏,又将刘家兄弟的旧事全盘托出,一方面是保命,另一方面,据她自己所说,是想给那狱中暴毙的冯寿报仇。
王仲辅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也不晓得在她心里,对那个青梅竹马长大的堂兄冯寿,究竟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
冯春娟笑他:“你看看你,跟只落水的猫儿似的……他不回来啦?”
“何出此言?”
“好男人总是呆不长久的。”冯春娟像个过来人似的,细语轻声道,“你知道他好,别人自然也知道他好。人又不是草编的雀儿,你不拴紧,他就飞了。”
“我亦是男人。”
冯春娟娇滴滴地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好男人。”
王仲辅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土。
“你做什么去?”
“去给你买针线。”
冯春娟愣了愣,开口调笑了他几句,靠在原地,静静目送他走远了。
……
此后又是五日。何钉回来了。
虽回来了,模样却太狼狈,脸上贴着半张残破的假面皮,手臂上插着几只断箭,高大的身子蜷坐在墙角,沐浴在银亮的月光里头,像块血淋淋的顽石。
王仲辅不大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只记得他扛着他,将他拖进院子里头,跌跌撞撞,比那日在小甜水巷醉酒要沉得太多。
冯春娟听见声音,披着衣服出门来看,脸色煞白地扶着门框,问他怎么了。她本来就瘦小,解了钗环站在檐下,像只飞不起来的小雀儿。
王仲辅抹了把额头,也不知擦了汗还是血:“莫怕……你去打水,帮他将伤口洗了……”
冯春娟簌簌发着抖:“那你呢?”
王仲辅跌跌撞撞往外走:“我去……我去将路上的血弄干净……”
书生此前从未拿过锹,如今弯着腰,勉强翻着被血润湿的泥土,浑身都在细细地抖。
他全不知有人靠近,直到被人按住肩膀,才打了个激灵,险些将锹拍在来人脑袋上。
倪四赶紧躲了一步,又按住木柄:“郎君噤声,是我。公爷吩咐我来帮忙。”
王仲辅心头重重地跳了两下,牢牢攥着木柄不撒手。
“此乃天家宫观,衙役且不会追到这儿来。”倪四道,“此事公爷大抵知晓,郎君不必警惕,更不必慌张。但凡进了万寿观五里地之内,就无需郎君来操心了。
王仲辅这才松了手,摇摇欲坠,却不敢扶墙:“多谢公爷……”
“来日方长。”倪四笑了笑。“若郎君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希望仍记得公爷这份心意。”
王仲辅沉默片刻,低声应下了。
冯春娟擦了近一个时辰,换了十几桶水,才勉强将何钉身上的伤口清洗干净。她洗净了木桶,脸色苍白地等到王仲辅回来。
王仲辅道:“这段时日千万别往外走,最好半步都不出。等何钉能下床了,我们再换个地方住。”
冯春娟比谁都惜命,点点头,立即躲回了屋。
翌日巳时,何钉醒了过来。
王仲辅正趴在他床边,佝偻着身子,看上去很疲惫。
何钉抬起手,摸了摸王仲辅的额头。
书生睡得极浅,一碰便醒了,但没有说话,就静静看着他。
“好几年前,也是这么个夜里,我把绣儿抢出来的。”何钉嗓子沙哑,“丫头一开始还哭呢,结果靠在我怀里,半路上就没气儿了。”
王仲辅仍旧没说话。
何钉又笑了笑。他脸色太差了,笑起来格外吓人:“嘿……全身上下只有这么几块好皮,又要添几道疤。”
王仲辅:“你还在意这个呢。”
何钉:“我怕你嫌弃。”
王仲辅沉默着。
何钉见他不吱声,也没催促他,自顾自说话:“丢人了,事儿没办成。其实本来不想回来的,但又怕是最后一面。”
他瞧着面前眼皮浮肿的书生,低声问道:“可是添了大麻烦?”
“公爷帮了忙善后。过几天我们再换个地方。你不必担心这些。”
何钉仍旧对赵宗楠很看不上,但这时候也说不出什么来,点点头,又将眼睛闭起来。
夜里,何钉发起高烧。
大约子时末的时候,倪四带着文冬术亲自来了一趟。
文掌柜亲自看了伤口,号脉、缝线,还为他开了内服的汤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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