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字字不是人话。
到如今,就算没人掘山挖骨,苍岩山上的鹿也已经不成群了,罕见得很。
白鹿就更难得。
它背对着深黑的山,头顶着玉似的嫩角,隔着溪涧静静看着他。何钉松了手中的弓弦,静静看它敏捷地转了个圈,转身跳入层层林壑之中。
王仲辅睫毛抖了抖。
何钉被魇住了似的,探出手去,从他眼皮上摸了一把,无缘无故地想着:当时要是逮住那只鹿,摸上一摸就好了。
可惜他太久没回苍岩山了,也没脸回去。
前些日子他蹲在王家墙头儿上,答应带王仲辅去苍岩山,实在是脑袋发昏,话说出来就后悔了。
只是书生在墙下仰头看着他,难得信了他的话,认认真真、不情不愿地回答:“我还考试呢。”
何钉那句“你别当真”就说不出口了。
……明明是很通晓人情世故的人,偶尔犯个傻是真傻。
王仲辅睡得不安稳,皱着眉头咕哝了几声,翻过身背对着何钉。
何钉正看他看得好好的,现在看不到了,握着他肩膀想把人扳回来。
王仲辅不得劲儿,稚儿似的蜷缩起来,何钉的手便贴到他颈窝里,手下满满当当是温暖细腻的皮肤。
何钉脑子又不好使了,莫名其妙深吸了一口气。
他今天原本的想法是今晚偷偷摸摸到王仲辅床上睡,等明天早上吓他个好歹。
但此时此刻,何钉不敢在他床边呆了。他小心翼翼地抽回手,起身走了,甚至轻手轻脚给他带上了门。
王仲辅全然不知他来过。
他做了个不大好的梦。
他梦见何钉又喝醉了,沉甸甸地压着他,抱着他,一直在他耳边喘,怎么推都推不开。
等王仲辅费尽力气终于把人推远了,就见何钉手中提着那把泛冷光的匕首,衣襟上、手上都是血淋淋的,被月色照成浓黑的红。
王仲辅听着自己声音发抖:“你……你当真杀人了……”
何钉拎着匕首,静静看着他:“我要走了。”
“要去哪儿?”
“回苍岩山。”
王仲辅在梦里着急了,伸手想去拉他。
何钉退了一步,咧着嘴笑,在黑暗中幽幽问他:“你认识绣儿么?”
王仲辅大口喘着气,从梦中惊醒。
窗外天色明亮,鸟雀在檐下扑簌抖着翅膀,轻灵灵地叫。
王仲辅心有余悸地坐起身,里衣已经湿透了。
他静静愣了会儿神,突然肩膀一僵,掀开被子低下头,瞧见一片已然干涸的痕迹,神色便更惊慌了一些。
……
于大理寺任职的孙子章今日休沐,乘马车至茶坊赴约,入座后饮了口茶,语气颇为亲热:“自科举后便难得见你一面。眼看着快到秋闱,小才子功课如何?”
王仲辅捧着茶盏:“尽力而已。”
“又说这话。”孙子章笑他,“还不知道你么。若非胸有成竹,这种时候如何会出来见人的?”
“说吧,可是有事相求?”
王仲辅也笑了笑:“总在桌案前坐着没劲,只是约你出来闲谈,怎么非要有事相求?”
两人以茶代酒,推杯换盏,当真说起闲话来。
算来孙子章比王仲辅大上十余岁,从前读书的时候是个人来疯,又是个大嘴巴,总爱讲些诡谲阴森的故事给别人听,尤其爱吓唬比自己年纪轻的,王仲辅当时深受其害。
直到孙子章登科入紫宸,后出外为官,意气风发离了故居,他的好友们方才重新拾起胆子走夜路。
后来他调任回京,凭父辈举荐进了大理寺,日日与天下奇案为伍,更是得其所哉。
王仲辅不过提了一嘴“可有离奇命案说来听听”,孙子章自己就憋不住了,难得遇见个乐意听自己念叨的人,滔滔不绝给他讲起故事来。
王仲辅听了半晌:“你讲的这些案子,大都是陈年旧事,还远在千里之外,没甚么意思……可有近些的?”
孙子章想了半晌,以茶水润润喉咙:“当真是有一个……其实算不得命案,但够离奇,你且听来。”
“就在上个月初,京城附近一个叫襄邑的地方,有位姓吕的员外差人报官,说家里遭了飞贼,失窃白银万两。衙门到府上查了一圈儿,毫无所获,正准备加派人手,那员外却等不到官府做主,急火攻心,卧床不起,没几天便病死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
孙子章压低了声音:“你可知人是如何死的?襄邑知县怀疑有诈,特叫仵作验尸,掀开衣服才发现,那吕员外竟被人活活骟了,下头剜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这员外最爱美色,后院里放着四十多个佳丽,听说还有好几个俊俏的象姑。如今没了办事的家伙,他哪儿是病死的,分明是恨死的。”
王仲辅愣了愣,接着问:“员外是襄邑人么?”
“你问这个作甚么?”
“只听说京中人好南风,却没听说襄邑也有此做派。”
孙子章瞧了他好几眼:“瞧不出来,你对此还有几分见识。”
他隐晦一笑。“仲辅猜对了,他确不是本地生人。你可知有句民歇,叫做‘花花真定府,锦绣太原城’?那员外生的好地界,早几年正是从真定府移居来的。”
王仲辅听闻此语,知道自己问对了案子,面色登时沉了下来。
……
王仲辅几经辗转,托人去襄邑打听,尤其是问那吕员外的妾室和外房当中,有没有一个叫做“绣儿”的娘子。
可打听了好几趟,谁都说没有。
活的、死的,都没有。
他仍不死心,又哄着身边最机灵的归园出去了一趟,承诺这次必定不会出事儿。
归园早先被吓唬过一场,其实并不大乐意,耷拉着脸、提心吊胆地出门。
所幸王仲辅这回没诓人,归园一路上当真顺风顺水,再没被人挂在树杈子上。
待驴车安安稳稳入了县城,归园方才敢大口喘气儿。
他钻入人群四处打探,险些跑断了腿,终于找到一位曾在吕员外府上做工的老奴,从他口中听来了只言片语。
老奴今年八十有四,满口牙齿都掉光了,说话颤颤巍巍直漏风。归园费尽功夫才打听出来:早些年在真定府的时候,吕员外府上确实有个叫做张绣儿的侍女,不过只在府上呆了几个月功夫,没多久就被老爷送人了。
王仲辅问他:“是姓张么,不是姓何?”
“哪儿来的姓何哩。”归园老实回答。“要么是弓长张,要么是立早章,总之是这么个音儿,我问了百八十遍,必定是没错的……”
王仲辅沉默片刻:“送人之后呢,可还有消息?”
归园吸了口气儿,抿抿嘴,慢慢讲出一段不怎么圆满的故事来。
据说张绣儿刚进吕家宅院的时候,胆小又畏缩,操着一口僻里乡音。这样的女娘在大宅子里见多了,一看就是乡下人家养活不起,抑或是抵债卖出来的。
她比其他闺女都胆子小,怕生,却比旁人都俊俏一些,有双伶俐的大圆眼,倘若不是如此,那老奴也不会瞅过几眼,就记了她这么些年。
可年轻的小娘子送进大宅子里,就是被人当猫儿狗儿养的。
脸蛋生得出众,在张绣儿身上便成了件顶顶的坏事。
张绣儿在宅子里呆了没几天,就被吕员外叫进了院子里伺候,此后鲜少踏出院门来。
那老奴见到张绣儿最后一面,是一天日暮时分,几个护院送她从后门出府。姑娘半张着嘴,神态怔愣愣的,身上裹着缎子做的新衣服,一低头,便露出脖颈上紫青的印子来。
再后来,再后来就真没见过了。
据说张绣儿出了吕家之后,又被转送过好几家。
张绣儿小时候曾许过一家娃娃亲。
寻常人家听说这种脏事儿,早该不管了,可她失去踪迹之后,夫家竟还找过好一阵子,据说还为她闯过官府,闹了好大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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