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延国公府。
赵宗楠放下信纸,脸色颇为异常,当即找来倪四。
他将信好好折起来,收入匣中,抬眼与倪四说道:“西北恐有变。”
延国公端坐于书案边,眉目沉静:“桌上这几封信,待日暮后一封封送出去,仍是老规矩,阅后焚之。”
倪四一愣,脸色凝重了些:“公爷……可是时候了?”
赵宗楠不置可否,只叫他去做事。
……
几日之后,阿堵质库的许掌柜亲自送来了延国公的信件。
汴京离渭州可算不得近,罗月止寄出信件不过几日,这回信来得也太快了些,他将信件接到手里,随口问了句:“怎么这么急?”
许掌柜便答道:“许是东家找您有要事要谈。便叫使者快马加鞭送了信过来。”
而信的内容,竟是催促罗月止回汴京。
赵宗楠此前写信,措辞从来悠然,就算想叫罗月止快些回到自己身边,也从不明说,只是用各种方式矜持地暗示:说京城的花期要过了、近日又偶得了什么好酒之类……
可这封信件直抒胸臆,催促他归京,又送得这样急,罗月止心脏登时悬了起来。
如今西北的生意步入正轨,罗月止便提前收拾好行囊,辞别王仲辅和何钉等人,当机立断回了汴京。
罗月止在城门边先见到了前来迎接的阿青,便叫他将行李送回家去,而自己改乘单马,径自去了延国公府。
可进了延国公府的门,却看赵宗楠于水榭中端庄抚琴,安稳如旧。
罗月止气都没喘匀,便拉着他紧张地上下打量,看他没受伤也没生病,方才松下一口气,席地而坐,盘膝坐在他身边。
赵宗楠将他拉起来,叫他坐在自己膝上:“水边湿冷,也不嫌凉。”
罗月止放下了心,不由埋怨起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为何突然用那样的语气写信?”
赵宗楠莞尔,环住面前人的腰身,将额头抵在他胸口,说只是想他了。
罗月止抿抿嘴,叹了口气,并没有再问。
结果不出几日功夫,王仲辅的信送到了汴京。
信中大意,便是感叹幸亏罗月止先行离开。
渭州官府与州中藩族闹出了大矛盾,近日恐有大事发生。他若留在渭州,怕有不便。
王仲辅在信中问道:“月止此前,可听说过水洛城?”
水洛城,乃是秦凤路与泾原路之间一座未曾完工的城池,方圆百里之内,皆为藩部生户。
若水洛城修成,或可打通秦凤路与泾原路之间的沟通,以备国防,对归顺藩部的稳定亦有帮助。
宋夏交战期间,范公曾主张修筑水洛城。
但那时战事吃紧,边关资费有限,势必优先修筑秦州等地的要塞堡寨,水洛城的修城计划便一直搁置了。
直到现在两国止戈,一直没人提起这件事。
渭州静边寨寨主刘沪,与水洛川附近的藩部关系很好,一直惦记着帮他们这修城这件事。
然而他如今的上司,渭州知州尹洙并不同意修筑水洛城,认为此时战事刚歇,应当休养生息,不便大兴土木,恐劳民伤财,还是先搁置一段时日为好。
等宋夏之间和议达成,榷场重开,西北官府的荷包富裕一些,再考虑建城与否。
刘沪在水洛川藩部中的威望颇深,身负殷切民意,却等不到彼时。
于是他做了一件事:绕过知州尹洙,请那位京城来的钦差郑戬亲去了水洛川一趟,希望由他来向朝廷请命,在水洛川修建新城寨。
年前十二月,朝廷点了头,水洛城正式兴修。
水洛城所处之地固然重要,但边境刚刚喘过来气,这个时候耗资千万、大兴土木,实在有劳民伤财之嫌。
若要联系交通,在地理位置上也有更好的选择,譬如仪州黄石河路就更加便捷。
钱粮劳力宝贵,该怎么物尽其用,应当谨慎考虑才是。贸然兴修如此庞大的工程,实则弊大于利。
守着西北多年的尹洙、狄青、文彦博等官员,以及曾经在泾原路呆了多年的韩相公,都是这样的看法。
刘沪此番绕过自己的顶头上司,同京城来的钦差走得更近,不与他们商量就上书朝廷,讨来修建城池的应允,实在颇欠考虑。
尹知州心里有些别扭,但也知道他心系水洛川一带藩族发展,便没说什么,按照朝廷之令予以支持,将水洛城修建之责交到刘沪手中。
但坏就坏在,等年后入了春,京城之中的官家又改了想法,决定采用韩相公的意见,暂停水洛城修建。
政令之反复,催生了此后一系列矛盾,让刘沪与渭州朝廷之间的嫌隙愈演愈烈。
尹洙按政令,派人到水洛川要求刘沪暂停工事,但刘沪竟然以已经开工为理由,拒不受令。
尹洙忍着脾气,又派人去劝了好几次,谁知刘沪还是拒绝停工。
便是谁都能看出来,他刘沪一个小小的堡寨监押,态度敢如此强硬,背后倚仗的乃是那陕西四路都部署郑戬。
郑戬此人性情严苛,之前一度将藤宗谅、张公寿等人入狱,声称他们是乱臣贼子,滥官污吏,险些毁了他们的前程。
尹洙因为此事,本就对郑戬极其不满,现在自己手下的寨主监押,竟然绕过自己与那京城来的钦差沆瀣一气,连命令都不听了!尹知州勃然大怒,在官衙里发了好大一场火。
之前宋军在西夏手里的几次大败,八成都有将士骄纵自满,在外不听军令,擅自行动的缘故。
自此之后,尹洙便对不听调令的手下深恶痛绝。
谁还不是个牙尖嘴利的文官?你郑戬喜欢参人是吧?老子也会参!
一山不容二虎,朝廷也发现了郑戬与尹洙权责交叉的弊端,便又发敕令,将郑戬调离了泾原路,改知永兴军。
自此之后,由尹知州与狄将军全权负责水洛城之事。
可谁知就算这样,那刘沪还是不听命令,对尹洙发下的军令充耳不闻,仍旧叮叮当当修着他的水洛城。
尹洙平日里爽朗和善,但发起火来也不是好相与的,如今已经派狄将军领兵到水洛川去了,听说与水洛川当地藩部已经爆发了小规模的冲突。
“这些事,都是在你离开渭州十天之内发生的。”
王仲辅信中道。
“西北边境,果然与淮南的安谧水乡不同,局势瞬息万变,昨日还晴空万里,一夜的功夫便是风雨欲来。如今渭州上下皆在警备,已经不许百姓出城了,你走的很是及时。”
罗月止这才后知后觉猜到了什么,抬头问赵宗楠:“你难道是因为这事才叫我回来的?张公寿给我那八个字……”
赵宗楠垂眸道:“他是在提醒你局势有变,尽早脱身。”
“你当我是小孩子么。”罗月止失笑。
“他之前问过我,倘若军中有人造谣生事,使得人心惶惶,激愤四起该如何处置。
他说是随口发问,现在看来却像是未雨绸缪。他知道自己即将离开渭州,改任他处,权责有别,不便再插手渭州事务,却是想叫我以局外人的身份替他周旋。”
罗月止喃喃:“难道他早就知道会闹这么一场?把《渭州画报》往军中、渭州下属城寨发放的主意,也是他先提出来的……”
罗月止思绪万千,却没注意到身边的赵宗楠已然变了脸色。
他牢牢抓住罗月止的手腕,语气带上了一丝冷意:“月止别告诉我,你想再去一次渭州。”
第195章 有戏开场
罗月止没言语,眼睫往下一垂。
赵宗楠对他的反应再熟悉不过,一看这样子,便知道他当真起过此般心思。
赵宗楠神情很收敛,眉宇间盛着隐而不发的怒意:“之前教给你的,难道都是白讲了?”
“此事涉及的,何止小小的一座水洛城?郑戬与刘沪背后是范希文,尹洙与狄青背后是韩稚圭,两方意见相悖,必有一争。”
“朝中嫉恨新政的大有人在,都巴不得这两位新政领袖反目。如今恰逢时机,少不得在背后暗中作乱,此事就算不是党争,最后也会变成党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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