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百姓大都目不识丁,张贴广告与旗帜招幌都派不上用场,唯独叫卖广告最为适宜。
罗月止便由阿堵质库中的仆从们跟随着,日日到街上去听陕西本地的民间小调,还敢往州城外面去钻。
王仲辅忙于政事逮不到人,便叫何钉跟着他,生怕他被外头的歹人掳了去煮汤喝。
这小郎君细皮嫩肉的,不比那葫芦头滋味好多了。
谁知到了州城之外,县里村中都颇为安宁,全没有他们预想的那般危险。
有村民操着乡音笑答:“狄天使坐镇的地方,谁敢生事呢!”
何钉对狄将军有极大好感,听闻此语眼神亮得出奇,连连称赞他乃是英雄人物。
罗月止从未与他讨论过过去的事,如今顿了顿,忍不住问道:“哥哥一身好武艺,为何之前没有投军呢?”
何钉瞧了他一会儿,摸了摸他头顶:“陕西与河北,是天上与泥坑的区别,在我们那地界,投军还不如去做贼子,那些军老爷刀尖儿对着百姓,更不会收我这样的出身。”
何钉这些日子在西北晒着,皮肤又糙了些,显得眉眼浓黑:“我从前素来不信官府,今日方知目光狭隘。倘若那时候消息灵通些,脑子灵光些,或许……”
后面的话就不说了。
他平日里豪爽随性,大笑大怒皆显于声色,脸上很少出现这样复杂的神情,罗月止这是头一回见到。
“嗐……不投军也没事。”罗月止道,“个人有个人的经历。你若去投军了,莫说碰不见我,连仲辅也要错过了。”
何钉哈哈大笑,伸出大手拍他后背,这就是收下了安慰的意思。
……
州县和平,又有何钉这个擅于模仿乡音的“偏才”助力,罗月止做事的效率就快。
曾写出《寻仙记》《并蒂花》《碧芙蓉》等京中名作的罗才子又出新作,同何钉一起研究发音与韵脚,以当地小调为基础,编篡出好几只广告小曲儿,哗啦啦洒出钱财,雇了好些小童沿街传唱。
大部分广告曲儿涉及的都是刚需产品,譬如谁家的粮食米面最便宜,谁家的小铺子上了新盐……百姓们用得到,便听得津津有味。
这些小曲儿没几日就更新一回,大人们坐在家门口,看小孩子们走街串巷,歌唱不歇,就跟后世听广播似的。
还有些专门给娘子们听的小曲儿,唱的是洗面水,擦面膏,一些家境富裕的娘子便起了心思,叫过小童问歌词中的妆品来由。
“就在城西挂青旗的小铺子里头。”小童脆生生地回答,“京城里来的好东西,现在能免费试用哩!”
面颊红扑扑的渭州娘子,听闻此语笑得灿烂:“当真么?”
广告歌就这样传唱起来。
不必用眼睛去看,光竖起耳朵听,整座城池都似乎比从前精神了一些。
罗月止一边忙活着叫小孩唱歌,一边托阿堵质库的伙计们在附近几个州城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一间铺子能大量换钱引。
待换出现钱,罗月止派人去了趟州府,给军中捐了好大一笔军费。
这件事很快传到狄青耳朵里。
狄青对尹洙说起他:“此人瞧着像个书生,却腰缠万贯,花钱如流水,做起事来鬼精鬼精的,倒是让我想起个人。”
尹知州笑道:“怕不是同我想到一起去了,这不就是第二个张公寿么。”
第193章 渭州画报
张亢,张公寿。
在此人出现之前,西北武将大都厌恶书生,觉得他们实在文弱,不堪重用,只会躲在战线后面指手画脚,靠武将们的搏命厮杀去捞他们自己的功劳。
这样的想法,在张公寿赴任西北之后,方有彻彻底底的改变。
如今罗月止与王仲辅初来乍到,却被泾原路上下军士以礼相待,说到底也是沾了这位书生的光。
在文官三年一升迁,武官五年一升迁的年代里,这人脑子不知是如何长的,偏要弃文从武,顶着个芝麻大小武职,孤身一人远赴边线,并给西北军队屡屡送上“大礼”。
他家境富裕,屡次慷慨解囊,犒劳疲于征战的将士,并花大价钱厚葬阵亡兵士,慰其遗孤,面对来往客商,他更是频频资助,仗义疏财。
拟兵策、建堡寨、通商业、收揽游侠的本事更是无人能出其右。
白白胖胖面团子一样的书生,不仅行事精明,还亲自披甲上阵。
肚子里灌足了墨水的人,打起仗来就是与旁人不同,他酷爱收集谍讯,没人知道他究竟在西夏安插了多少眼线,故而屡屡抢占先机。
别人问起来,他便笑眯眯打哑谜:“只要有风从关外吹过来,我就能听出敌军的动静。不如你来猜猜我有多少线人?”
这书生在战场之上还尤其喜欢扮柔弱,手底下的将士们不止能和夏军拼刀枪,还能拼演技……他曾命令手下佯装战败,诱数万敌军深入兔毛川,结结实实来了场瓮中捉鳖。
当日一战血流成河,张亢麾下军兵几乎将对面的西夏军尽剿,取得了西北战场上难得一遇的慷慨大捷。
待到功成凯旋的时候,张公寿身披战甲,背弓挎箭,白嫩嫩的发面团子,都被敌人的血染成了赤豆团子。
自那一战之后,陕西四路的武官们对读书人的印象,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
——这些秀才,平日里穿着素净儒服,挂着笑盈盈一张佛陀面,实际读书读得心肝脾肺肾都黑了,最是不好惹。
如今看到那罗小员外,腰缠万贯,文文弱弱又爱笑,众人心里都憋着句话:他和年轻时的张公寿简直一模一样!
“看来有必要为这二人引荐引荐。”尹知州弯起嘴角,瞧着全没什么好心。
狄青与张亢私交不错,俩人一文一武,性情都有点蔫坏蔫坏的意思。
如今狄将军听过尹知州的话,笑了一声,当真去找了趟张公寿。
战事期间,张公寿散尽家财燕赏军兵,还花大价钱养着传递消息的谍探,自然也动了公使钱,更有个“奢纵”的名声远传于外。
如今边境止戈,朝廷派钦差过来,不论功行赏反倒算起了旧账,他自然心怀不满,早跟那处事严苛的郑戬撕破了脸,年前同泾州知州滕宗谅一起被免了职,是远在京中的范公力保,俩人才没落得个蹲大狱的境地。
如今所谓“滥用公示钱”的案子仍在调查当中,张公寿官职未复,正蹲在家里闲得发慌。
狄青此去,也算是给他找个事儿做,改换改换心情。
几日之后,罗月止迎来了一位新奇的客人。
这人瞧着同狄将军岁数相仿,头戴纶巾,穿着一身中原罕见的棉布儒衫,看上去质地颇为柔软。
他生得也挺柔软,胖乎乎的,笑起来腮边便挤出两只肉窝窝,瞧着格外亲切和煦。
白胖秀才踱步到罗月止面前,笑眯眯问他:“忙着呢?”
好新鲜,还是个自来熟。
罗月止竟也笑眯眯地回答他:“这就要歇着了。”
白胖秀才问:“军中人目不识丁,非战之时需凝聚人心,提振士气,何如?”
罗月止手中的账簿都没放下,便回答道:“吃饭设宴的时候,叫来百名瓦肆艺人,教他们唱《大风歌》。”
白胖秀才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狄汉臣同我说你脑筋奇特,异于常人,原来他一个字都没说错!”
他又问:“非战之时,若军中有人妄传消息,造谣生事,使得人心惶惶,激愤四起,又何如?”
这次换罗月止愣了片刻,开口反问:“我若答歼一警百,杀鸡儆猴,张知州可是要直接转头走了?”
张公寿:“你认得我?”
罗月止笑了笑:“知州眼中有杀伐气,于那狄将军如出一辙。本朝带兵打过仗的秀才实在不多,算得上好猜。”
张公寿从旁边拖了张小椅子过来,坐到他旁边:“果真是个聪明后生,我如今已然停职,待那姓郑的孙子调查,知州就不必叫了。你若有心,不如叫我一声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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