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楠反复自省。
长袖善舞、巧语频出,他一开始不正是被罗月止这份特质吸引的么?
赵宗楠后牙咬得有些紧。
……怎么如今,自己却好像又不喜欢他这样的通达圆融了?
罗月止偷偷观察他脸色,一时间没瞧出什么不对来,自以为这一遭挨过去了,有惊无险,便放下心来继续听曲子喝茶。
正是觉得自己忒机灵,还挺满意的。
他说话笑盈盈,对赵宗楠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过分恭敬。赵宗楠看得出来,这是对自己之前的“控诉”留了心,如今行事作风没有任何一点缺漏,决不让赵宗楠再觉出他态度生疏。
可他越是这样,赵宗楠越是觉得颇为不顺眼。
罗月止对此浑然未觉。
他惦记着周家爷孙俩的苦难经历,本就想着要帮衬一把,但暂且没有想到门路。
今天突然遇见了赵宗楠,罗月止突兀有种柳暗花明的感受,顺势在他面前将两人辗转凄凉的身世细细讲了一遍。
周家老幼远上东京,除了讨个活路,也是想将寿州乱象上呈天听,替周鸳鸳死去的父母讨还公道。
罗月止询问赵宗楠,可有什么帮忙的办法。
赵宗楠反应却出乎罗月止预料。
他微笑开口,仿佛话里有话:“我早听闻月止乃这柳井巷茶坊的座上之宾,深得佳人青眼。如今小娘子未曾出言求我帮忙,月止却急得坐不住了,把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操持,实在是怜香惜玉,可成一段佳话。”
罗月止听出他话里带着刺,却不知缘由。
但他没顾得上细琢磨,注意力都放在为周家人说项上,张口便是应答如注:“官人说笑了。此事不仅关系周家一户之得失,更关系到地方民生安稳。若他们所言属实,这官司便与寿州千万百姓都休戚相关,绝不是什么小事。还望官人体谅黎民疾苦。若他们有幸叫官人加以点拨,便是再好不过。”
赵宗楠心里不舒服,但看他摆出这副为国为民、光风霁月的样子,也是无从发作,默默喝了口茶,片刻后方开口问他:“他们在东京落脚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自己想过办法没有,登闻鼓可敲过了?”
“敲过了。”罗月止点头。这问题他之前也问过周家老小,故而不必再去询问,自己就能直接回答。
“敲是敲过,鼓状也托人润笔后递交上去了,可在此之后便再无消息。”罗月止继续道。
“后来周家老少两个去登闻鼓院问了好几次,次次回复都不一样。登闻鼓院人说院判忙碌,不得拜见,只有手底下的衙役同周家人沟通。但他们一会儿说非本地主户不可上状、一会儿说根本没收到周家状纸、一会儿又说他们鼓状有错字不可用……颠三倒四,油盐不进,总之是毫无个结果。后来周家想把鼓状要回来,他们登闻鼓院竟然不给。”
“还有这事儿?”王仲辅也是头一回听罗月止提起,震惊道,“章法规定,天子臣民皆可上登闻鼓院陈清冤屈,怎么可能不让地方百姓上诉?鼓状中若有些许误使文字,只要不妨碍把事情说清楚,就都是可以使用的。再不济也要退回重写,哪儿有扣下不发的道理?”
“我也觉得其中有蹊跷,这才让他们暂且不做声张,以静制动。”罗月止回答,他压低声音,“寿州官吏若真有横行乡里的恶迹,怎这么久都没听人说起过,也没见监司去查?我看其中或许……”
“未得证据,休要妄言。”赵宗楠道,“泱泱皇城,说话需时时谨慎。”
罗月止明白他的意思,本也没想把话说得多确凿,故而乖乖收声。
赵宗楠静静看了罗月止一会儿,神情看不出深浅。但他最终还是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今日疲乏,我先行回去了。月止明日去界身巷找我,我有话同你说。”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微妙:“记得带着周小娘子同去。”
此句落地,赵宗楠径自离开,叫人把罗月止与王仲辅的帐都记在自己名下。
罗月止其实已经稍微觉出他情绪不太对。听他略显冷落的语气,原以为这个忙他不想帮得,没成想他最后还是答应下来了。
罗月止赶紧谢过,让王仲辅稍等,自己亲自送他出茶坊,一路送到柳井巷巷口,直到他登上马车远远离开。
赵宗楠没有拒绝他的陪同,但这一路上也没同罗月止说半个字。
他仗着自己腿长,走得快极了,罗月止紧跟慢赶一路也没追上,都以为自己是在参加竞走比赛了。
罗月止站在巷口,无奈地看着马车屁股长扬而去,心里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赵宗楠今天好像有点阴阳怪气的,这是可以说的吗?
回府之后,倪四忍不住问道:“官人不是知道了柳井巷茶坊乃罗郎君的产业,这才专门去见见他,怎么呆了片刻便走了?”
赵宗楠不说话,就静静看着他,眼神罕见的有些发冷。
倪四如坐针毡,惊觉自己僭越,连忙闭嘴不问了。
周鸳鸳听罗月止说了赵宗楠愿意帮忙的事,既高兴又胆怯。
她从未与皇亲国戚交往,而之前所认识的官宦人臣,无一不人面兽心、大行苛政,并不足以信赖。
罗月止怕她抵触,同她讲了很多赵宗楠的好话,言辞之恳切,皆听得出是发自肺腑。
秋月影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竟也帮着罗月止劝了几句。
赵宗楠经年爱惜羽毛,积德累功的效果就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了。但凡在东京居住年头久些的人,很多都听说过赵宗楠的贤名,秋月影正是其中之一。
她曾亲眼见过徐王府施粥施药,对赵宗楠印象也是很好的。
却没想到今日与罗月止同坐的英俊郎君,就是传说当中的那位宗室名贤……果真是貌如其人。
周鸳鸳这才放下心来,翌日同罗月止一起去界身巷拜见。
这次赵宗楠亦是派遣了车马接送,但此行来接人的车架朴素,全无装潢,和之前那金雕玉砌的豪车全不可比拟。罗月止坐在舆中腹诽:现在又知道低调了……照这么看,赵宗楠之前果真是故意臊他的!
马车未曾走大门,从南边的小巷穿行而过,停在了赵宗楠私宅侧门百步之外。罗月止与周鸳鸳步行入院,自有倪四等候接引,将他们带去堂上。
赵宗楠此时不在堂中,倪四只叫二位来客坐下稍后,自己转身下去通传。
罗月止一看堂中就觉得古怪。
主座之下,左右各有一对梨木凳,右手边两张凳上都放着木盒杂物,左手边两凳虽空着,却挨得极近,若罗月止和周鸳鸳就这样去坐,便免不得胳膊挨着胳膊,腿挨着腿。
罗月止闹不明白。这私宅乃赵宗楠方便管理质库生意购置的,自要避人耳目,这他能够理解,但和徐王府比,规矩未免也差太多了。
倪四也挺有意思,叫他们过来坐,却连凳子都没有好好规制。
罗月止当然不能就这么去坐着,让周鸳鸳稍等,自己挽着袖子亲手帮主人家整理整理,将木盒杂物摞起来放到旁边桌子上去了,又将两对梨木凳摆放妥帖,自己坐在左边,叫周鸳鸳坐到右边。
他坐定叹了口气:这样多宽敞……
结果他前脚拾掇完,后脚倪四便回来了,就好像一直从后面窥探着似的。他深深看了罗月止一眼,将赵宗楠引至主座,又叫上了茶水和冰鉴。
罗月止抬头看赵宗楠今日形容穿戴,不由暗自晃神。
认识这么些日子,他还从未曾见过赵宗楠穿重复的衣服,但今日这身尤为好看,头悬莲花小冠,身穿雪白长袍,外罩青纱襕衫,行走犹如谪仙。
但是这一身,怎么跟周鸳鸳的衣裙颜色有点像?
赵宗楠周鸳鸳俩人都在罗月止面前坐着,齐齐看向他,青衫似可入画,宛若一对璧人。
罗月止:…………?
罗月止觉得自己心脏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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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赵宗楠和罗月止微笑着邀请对方喝自己泡的茶……然后同时被酸倒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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