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月止提前两日才收到了来信,差人紧锣密鼓将宅子收拾出来,来不及拆洗的被褥都换了新的,另给院儿里配了几个小厮。
罗月止道:“也不早些告诉我要来,收拾得这样仓促。若叫舅母知晓了,还以为我故意怠慢呢。”
李人俞道:“不妨事,什么地方都住得。”
孙茺儿瞧了自家夫君一眼,忍不住将话接过来:“我看这院子干净得很,有劳兄长挂念。就是怕姑母家劳心费神的,方才安安静静地来,没想到还是添了麻烦。”
“哪儿的话。”罗月止笑着领他们出门,“眼看晌午了,先去家里吃顿接风的餐饭,边走边说……”
李春秋听说李人俞这段时日肠胃不调,便拜托家里的厨娘做了好些滋补的药膳。
罗邦贤旧疾又有复发的苗头,这段时日都卧床不起,将李人俞叫到屋里瞧了一眼便罢了,没有跟他们一同用饭。
李人俞从罗邦贤房中出来,看着安安静静等候在门外的罗月止,隐隐有种知觉,仿佛这一对儿读书人不像读书人、商贾不似商贾的父子闹了什么别扭似的。
罗月止察觉他的目光,笑着抬头问道:“怎么了?”
李人俞嘴唇动了动,到底没问出口:“没什么。”
中午这顿接风宴吃完,按照罗家的老规矩,要撤了席面煮水饮茶。
说话间的功夫,罗月止叫人提了十余只小箱子来,摞在地上足有半人高,说是给孙茺儿拿的妆品面药,瞅着箱子上的徽记,皆是桃花妆铺所出。
“我不大懂这些,听旁人说,都是受京中女郎喜爱的款式,用起来也比别家温和些。”罗月止道。
“娘亲用了也觉得挺好,是吧?”罗月止一边说话,一边瞧着李春秋,熟悉他语气的人,隐约能从中听出几分讨好来。
孙茺儿乃是李家刚过门不久的新妇,自然听不出其中的不同,只是连连摆手:“二哥儿早先便送了太多贵重的礼物,我们这趟是请安来的,怎么能反拖了一车好东西回家?”
李春秋听闻此语,拉过孙茺儿的手:“好孩子,自家人相送便收着吧。你这表兄长无妻无子的,只剩下手上钱帛多,就该拿来照顾自家人。”
罗月止闻言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李春秋不再管同坐的郎君们,拉着孙茺儿聊了几句瓶瓶罐罐的闲话儿。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同桌而坐的李人俞竟然也对妆品的事多问了几句,还嘱咐孙茺儿的侍女裳秀替夫人记一些,莫辜负了罗家二哥儿的好意。
罗月止见此情形,嘴角往上翘了翘,语气似是揶揄:“早些年还一个劲儿嚷嚷着先立业后成家,拖着不乐意成亲呢。现在倒是对茺儿体贴起来。”
罗月止举起茶盏同他碰了碰:“很好……知错能改,为时未晚。”
李人俞低垂着眼睛。“表兄说得是。”
孙茺儿瞅了自家夫君一眼,脸颊红扑扑的,高兴都挂在了眉眼上。
李人俞迎上她的目光,顿了顿,方才移开视线:“我们大抵会在京城呆上半个月,机会难得,便想着叫茺儿出去走走,散散心。但到底是人生地不熟的。若有几个好相处、懂行道的女娘为伴,也能叫我放心得下。表兄人脉最广不过,能否为她举荐一二?”
罗月止静静瞧了他一会儿,开口道:“延国公家有个小表妹,尤善医药妆品,人也体贴和煦,我看这段时间,便叫她们见见面吧,多认识些京中官员家的女眷,对你未来仕途也有好处。”
李人俞放下手中的茶盏:“多谢表兄。”
罗月止微笑答应:“小事。”
罗小员外这段时间正得闲,动作快得很,没过几日便将孙茺儿引荐给了蒲梦菱,叫她顺顺利利地进了郇国公府。
孙茺儿是庶人出身,性情天真直率,同蒲梦菱和郑家姐妹一见如故,不出三日便关系热络起来。
几人聊得高兴,甚至一起留在郇国公府小住了几天。
这群未出阁的姑娘里,唯独黄文婼不喜欢孙茺儿,觉得她举止粗放,官话说得也不好,与她们这些京中女娘差着身份。
知道她的人,都没把这当回事儿。
按郑甘云的话来说,这段时间她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粘着蒲梦菱,却瞅她身边的人一概都不顺眼,简直是把之前黏郑迟风的那股子执拗劲儿,一股脑又堆到了蒲梦菱的身上。
这人怕不是天生就有些病在身上的,自己羸弱站不住脚,非得扒在别人身上才能过活。
直到黄文婼晃着团扇,又使起那种阴阳怪气的矜持腔调,郑甘云方才瞪了她一眼,转头同孙茺儿说:“她就那矫情脾气,你忍不得了就骂上几句,甭自个儿憋着。她就乐意有人骂她呢。”
除黄文婼之外的几人都不自觉笑起来,孙茺儿笑得尤其爽快,想是真的忍了一会儿,正有些不乐意呢,只是初来乍到不好发作。
黄文婼素来是吵不过郑甘云的,气咻咻地同她呛了几句,但吃了读书少的亏,只能反驳什么“你才乐意挨骂”,依旧没能赢过一场。
蒲梦菱叹了口气,硬是想了个主意,带着她们在郇国公府的后花园采红蓝花做胭脂玩儿,手上忙活起来,这俩人才终于不吵嘴了。
孙茺儿身边的女使名为裳秀,虽是从蔡州乡下来的,却生得张光滑白净的小圆脸,十五六岁花团锦簇的年纪,比孙茺儿看着还娇嫩漂亮。
她同几位女使一起站在廊下侍候着,突然弯腰捂住了下腹,轻轻拽拽小黛的袖子,小声说要去如厕。
小黛还要跟着自家娘子,走动不开,只嘱咐她一句:“别走岔了。”
裳秀好似疼得厉害,额头上顶着薄薄一层汗:“知道的。”
小黛点点头,便允她走出后花园去了:“快些去吧。”
……
深夜子时,裳秀站在树木旁,远远瞧着李人俞书房中明亮的灯火。
她沉默良久,从鬓发中拆下两缕头发来,垂在腮边,衬得透白脸颊犹如雪团儿似的,踮着脚进了房门,猫儿似的放轻了声音:“主君……”
李人俞读着手中的案卷,眉头微蹙,头也没抬:“找到文章了?”
“没找到您说的那篇,却找到了许多与郑家姑娘往来的书信。同您叫我瞧得那位‘云中君’的笔迹,确实是出自一人。”
她自小便识字,五岁起被送到孙家陪姑娘读书,也日日不曾懈怠,甚至比孙茺儿读得还要好。
孙茺儿性情粗放,蹴鞠投壶都玩得通透,可论起诗词歌赋,却与这位金榜题名的进士夫君话不投机半句多。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说着说着话儿便会各自沉默下来。
裳秀时常想着,若换了自己,便是有千百种回应的法子挂在嘴边,定不会让场面这样冷落下来。至少要比孙茺儿这样生疏的应对要聪明得多。
……除了生得爹妈不同,她与孙娘子又有什么分别呢?
裳秀从袖中掏出几封书信来。信件所用的纸张金贵,摸上去光滑柔软,在袖中捂得时间长了些,沾着温暖的体香。
李人俞接过她手中的书信:“做得好。”
裳秀抬起眼睛瞧着他,往桌子旁边挪了几步,说话温温软软的:“主君现在还看公文,可是累了,奴懂得几个解乏的穴位,主君可需人伺候着……”
李人俞皱紧了眉头:“你明日再去找找,看看有没有甚么言辞逾矩的文章……寻好理由,切记不可叫人发现。若没有结果,便不要贸然出府,省得叫人拿住把柄,出去吧。”
裳秀顿了顿,手指到底没有碰到他的衣袖。
蒲夫人历来节俭,替已故的亡夫仔仔细细养大了府上十余个孩子,孩子们如今各个出落得很好,封爵的封爵、外嫁的外嫁,每走一个,便要匀走几个使顺手的丫鬟小厮,长此以往,郇国公府上的仆使便愈来愈少。
从前长乐郡公赵宗琦总嚷嚷着家里没个人气儿,谁知如今却误打误撞成了裳秀的好机会,寻了好几个借口出入蒲梦菱的书房,竟然都未曾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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