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楠不欲让他人知晓身份,故而罗月止自然而然换回了之前的称呼。
……可这四个字出口,罗月止愣了愣,发现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从金明池到宜春苑,再到马车上,王府中,那些明里暗里的戏谑和试探,躲躲闪闪的愿望和心思,近也非近,远也非远……好像都是在叫他“赵大官人”的时期发生的。
从赵宗楠荣封国公后,这种情绪才开始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变质。
那一声端正有礼的“公爷”,好像无时无刻不提醒着罗月止两人之间的地位之差、身份之别,让他避之不及,视如洪水猛兽。
罗月止些微有些恍惚,下意识避开了眼神。
赵宗楠听到这个称呼似乎也有些触动,眼波流转,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
两位郎君面对面,突然化作两只一动不动的木头桩子。
正在打香篆的娘子不敢作声,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渐渐觉得自己好像忒多余了。
她一时不察,手指头放松,黄铜制作的小香铲一头磕在同样质地的小香炉上,在静室中发出“铮”的一声突兀震动,宛如深寺清钟,余音如涟漪回荡开,一个劲儿地绕梁不绝。
罗月止和赵宗楠不约而同看向她。
小娘子赶紧攥住香铲,心里叫不好:坏了,磕到了……
“这位小姐,调的是什么香?”赵宗楠微微低着头,俯视她,“既然在做事,便是我突兀打搅的不对,还请小姐继续。”
他未曾吩咐,倪四便知道要预备些什么,将罗月止房里的桌椅规整一下,拿出从马车上取来的软垫,埋头打扫半天,给赵宗楠收拾好坐处。
赵宗楠家教严格,从未涉足烟花之地,倪四本以为按他清净喜洁的性子,是绝不想直接坐在青楼之中的,谁知赵宗楠往前几步,越过罗月止,直接坐在了他方才倚靠的软榻上。
罗月止和倪四睁大眼睛,都用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目光看着他。
“月止坐。”赵宗楠神色如常,“不是在看小姐打香篆么,便一起看吧。”
罗月止看不清他来这一趟的底细,敢坐就有鬼了。
“你我既是知己好友,在榻上一齐坐着又怎么了。”赵宗楠微笑问他,“难不成月止心里有鬼?有什么顾及的,不妨说出来叫我听听。”
罗月止被他堵得无话可说。之前便觉得这人表面上温文尔雅,实际一肚子坏水,现在看来丝毫没错,狡诈得都快成精了!
还能怎么着?
不和他坐就是心里有鬼,那只能坐下了!
这小塌并算不上宽敞,之前罗月止一个人躺都需要稍微屈膝才躺得舒坦。
赵宗楠个子高,远远看过去身材高挑细溜长,还有些潇洒的单薄,可实际上肩宽腿长,身型比罗月止整整大一圈儿,还挺占地方。
罗月止和他一起坐,得刻意收手收脚收肩膀,才不至于让两个人蹭到一起,胳膊贴着胳膊腿挨着腿。
那位打香篆的娘子身为欢场中人,这些年见过多少客人,却也没有任何一个像赵宗楠这样贵气煌煌,玉质金相,看他端坐在塌上注视自己,竟有些不敢抬头直视,手上的动作都显得踌躇害羞了。
这反应被罗月止尽收眼底。他心中腹诽,真是好大一只花孔雀,就是到哪儿都勾搭得旁人魂不附体了呗。
“月止吃味了。”赵宗楠看都不用看他,好似就能读懂他的心思,轻声问。
“公爷玩笑了。”罗月止低声回应。
吃味你个大头鬼。
“又叫错了。”赵宗楠依旧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量同他讲话,语气还算轻柔得体,“重新叫。”
罗月止忍不住转头看着他:“得寸进尺,说得就是官人这样子吗?”
赵宗楠也回看他:“是月止先这样叫的,不该从一而终吗?”
“从一而终?”罗月止听出他画外之意,简直要气笑了,“官人不如说得明白些,直接控诉我朝秦暮楚、翻覆无常好了。”
“月止说的哪里话,聊得好好的你就恼了,我才是不知道如何应对。”
“那您就莫要故作暗示,又突然闯进来、又说些这样含混不清的话。”
小娘子香篆早就打好了,把雕镂着山峦流云的香炉摆在矮桌上,提溜着裙摆躲到一边去,和同样站在一旁的倪四面面相觑。
小娘子用眼神问:二位贵客……知道房间中其实不止他们两人吗?
倪四回看:怕是已经不知道了。
小娘子犹豫不决:那我们……
倪四看了一眼门口,暗示他们二人先行出去。
罗月止和赵宗楠注意力都放在对方身上,几乎能算得上是充耳不闻外物了,好像连房间里少了俩人都无知无觉。
俩人谈话并不顺遂。
罗月止本就疲惫,如今被赵宗楠激得起点脾气,当下便忍不得了。
赵宗楠穿着这样朴素的直裰,又不乐意旁人叫他封号,摆明了是“微服私访”来了。既然要装白衣,罗月止跟他还讲求什么上下尊卑,脸上当即挂了像,笑都不笑了,站起来就要走。
谁知赵宗楠却牢牢攥住他手腕,阻止他离开,口中不依不饶:“月止恼羞成怒了。”
“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罗月止当即想挣开,“官人好本事,之前还装着谦逊有礼,如今在人后可是装不下去了,你粗野不粗野?……还不松手,你手劲儿怎么这么大!”
赵宗楠盯着他,说话不紧不慢:“我自五岁起便跟随教头学习骑射武功,从一开始就没刻意瞒过人。倘若月止为这个说我粗野,那我自是无话可说的。”
“……谁问你小时候学没学过骑射武功?”罗月止都折腾累了,哭笑不得,“你真是、我该说些什么好?”
“我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赵宗楠回答。
“我自两天前便听说你住在了这烟街柳巷之中,再差人打听,才知道你自从离开我府上之后,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回家了,只留在小甜水巷里日日喝花酒,还与小姐们唱和赋词,一首《碧芙蓉》一夜之间便传唱整座京城。旁人都说你是开封府的花月词人,可与早年间的柳七相提并论。”
罗月止又有点心虚了,动动手腕,小声嘀咕:“与柳七官人相提并论,那是绝对不能的……”
赵宗楠手上力气大了些,威慑他别动。
罗月止吃痛,“嘶”了一声:“你要一直这样箍着我么?连开封府衙役缉人,还得先审讯审讯再上刑罚呢。官人如何能上来就给我用刑啊?”
赵宗楠充耳不闻,只是把力气稍微卸去了些,顾着说自己的话:“我先前还不信,以为是有人以讹传讹,又或是你什么故意为之的手段。但这两日差人盯着,见你两天前进到小甜水巷后直到今天还未出巷,还有什么自欺欺人的……果然,我刚进门,就只看见你与那小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月止真是好生的风流。”
“我行得正坐得端,那都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理的,你别张口便冤枉人。”
“发乎于情了?”赵宗楠更盯着他,“你还发乎于情了?”
罗月止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憋不住的吐槽:赵宗楠和李春秋俩人,真是有机会得好好聊聊!这抓重点的能力简直如出一辙!他俩才像是亲生的娘儿俩!
罗月止忍不住解释起来:“不过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没有情,就是生意……”
“您身份清贵,不理解也是应当。我们生意场上的人,只有来者不拒的道理,从来没有凭自己的喜好随意挑拣的权力。人家找上门来寻求合作,真金白银拿出来,我有什么好推脱的?我对行业不了解,进来设身处地体察一段时间,又有什么不合情理的?”
罗月止承认自己有点赌气的成分,口中道:“您金枝玉叶,自是冰清玉洁,看不上这等烟柳之地,觉得我来此便是脏了,那还请莫要伤了尊目,离我远些就是了,何苦又追过来为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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