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月止听得浑身都在疼,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东家积德,不嫌弃我们粗笨,让我们都留在书坊里头干力气活,还教我们识几个字,这是菩萨举止,我阿虎这辈子都要报答的。”阿虎呲着牙笑,看着傻了吧唧的。
他往常都是心智最简单,举止最憨厚的一个,可此时看着身边的少东家,表情很好笑,眼神却很宁静,就如同看着自家年纪尚少、懵懵懂懂的兄弟。
“东家好人有好报,少东家多喜多福,生下来就是个尊贵的人儿,没受过这些苦,心又善,见了穷命的人觉得难过,帮又帮不上,就更难过,阿虎我能看的明白。”
“可天灾也好,人祸也罢,说白了都是命里的劫。”
阿虎说着在罗月止听来极丧气的话,语气却像是理所应当,坦然过头了,几乎显现出一种罗月止暂且无法理解的智慧来。
“有些人能逃得开,有些人逃不开,这是老天爷给定下的命数,怕是官家都改不动。”
“与其犯愁,不如想想明天该吃点啥,数数缸里还有几颗米,数着数着,就觉得日子还能往下过。扛得住就抗,扛不住就算了,黄土一埋,盼着下辈子投个好胎。从来都是这样的。”
才不该是这样的。
罗月止被他说破防了,又想起周家村那一张张蜡黄的脸,瘦到脱形的手臂,眼眶都开始泛红,绷着劲儿佯装无事发生。
阿虎从没见过罗月止这么狼狈,忒不是仗义人,非凑过去看他的表情,看完了还嘎嘎傻乐,说起话来声音大得恨不得江岸边的人都能听见。
“少东家,咱马上就到黄州了,可别掉金豆子啊!王郎君我不知道,何钉且得笑话你长了双桃子眼呢!”
罗月止羞耻心爆棚,眼睛通红,狼狈地瞪他,勒令他不许往外说。
谁知船舶靠了岸,当真是叫他说着了。
王仲辅王主簿的仆使提前好几天便在港口等候,如今见到了人,直接将他们接到了官邸之中。
王仲辅今日公事繁忙,耽搁了许久,直到日落西山才放了衙,策马飞奔回家,官帽抱在手臂中,气还没喘匀,结果看见他第一眼就愣住了,观察半晌后问道:“月止眼睛怎的肿了?”
阿虎没忍住,笑得跟天上轰隆隆打雷了似的。
罗月止面上无光,恨不得直接给他一脚。
……
“何钉出去帮我做事了,最快明天才回来。”
王仲辅憋着笑,接过仆使送来的冰,亲手包进布巾里递给罗月止敷眼睛,比起心疼了更像是在看笑话,嘴都快合不拢了。
“且消消肿吧,若叫他明天见你这样,罗大官人的面子必定是保不住了。”
罗月止接过简易冰袋:“我现在面子也没保住。”
王仲辅又笑了一下,便不再揶揄他,多点了只油灯,放在两人身前的桌案上:“寿州的情况我略有耳闻。这些年国朝于西北边境与西夏多有战事,国税足有七成都填进了陕西路。要养一百二十多万募兵并非易事,朝廷正是缺钱的时候,地方上压力也大,寿州知州也是上过劄子请命减税的,只是尚无音信。”
王仲辅挽袖,执起铁针挑灯芯,说话间放低了声音:“寿州望族乃是吕家,这件事月止可知晓?”
罗月止一愣:“是那个吕?”
“是那个吕。”王仲辅点头,“四十余年前,吕家一位官人任知惠州,多有贤政,为民所留,于是索性在寿州安了家。他为人清正不假,然而在当地开枝散叶,身后的衙内们却是……”
之后的话保留分寸,便不多说了。
罗月止感受着冰块的冷意:“朝堂,到最后还是朝堂。”
“月止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给村民的钱帛,足够他们支撑两三年时间。”王仲辅道,“人非圣贤,力有不逮,救不得天下,能救眼前人亦是好事。”
如今时辰已晚,窗外是昏昏沉沉的夜色,两个许久未见的好友凑在油灯下说话,屋里燃着气味很淡的香,是王仲辅在京中惯用的酒制柏子,罗月止之前总在他书房里闻到。
时隔数月再嗅到这股清甜的香味,罗月止觉得很放松,卸力靠在椅子里,声音同样放得轻:“我难受的并非只有这件事。”
王仲辅刮走铁针残留的灯油,换了个姿势正襟危坐,表示愿闻其详。
罗月止想了想,抬起下巴示意他看面前的灯火:“生民所愿,譬如灯火。”
“你我是从国朝最繁盛的地方出来的,见过京城的富贵繁华。每到盛秋,汴河两岸便是天下粮船汇聚,以足皇城供养,百姓们在天子脚下安居乐业,虽不至于大富大贵,吃住总是不愁的。”
“灯火辉煌,照耀得目之所及皆是光明。偶尔有吏治不修的现象出现,譬如刘家那对兄弟的所作所为,可就连我一个平民商贾,也能拼上力气同他们搏一搏。于是百姓胆子也大,埋怨开封府断案太慢,嫌弃皇城司做事霸道,不乐意皇宫扩建挤压了宫墙外的小生意,这一桩桩一件件,传到禁省之中,连官家都得低头听着。”
灯火苗映在罗月止眼中,像两颗橙红的星子。
“但皇城外面,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未曾见过这灯火。”
“没见过光明,走不出囹圄,五指陷在黑黢黢的深夜里,便觉得整个天下就是这般模样,日子只有这一种过法。于是多说一句话都是僭越,多有一分希望都是妄念,只想着黑也有黑的好处,起码人还能活着,起码还有口气儿能喘……”
王仲辅担忧地看着他:“月止?”
“怎么会‘从来都是这样的’呢?没见过,也不想见了,就这样过下去吧……这怎么能成呢?”罗月止喃喃道。
“人得知道痛啊,得知道不甘愿啊,得对将来有个盼头啊。否则要怎么活下去呢?”
“月止的意思是,生民不知其所苦……”王仲辅脸色看不出喜怒,反倒有些严肃的意思,“我理解你的难过,可这话说出口,是不是自视过高了。”
第163章 多留几天
王仲辅道:“底层百姓痛苦,暂且无力改变,苦中作乐不是错。如若不然还要怎样呢?照月止的意思,他们觉得不公、觉得愤慨,难道都落草为寇去吗?”
罗月止反应过来,险些出了一身冷汗:“我并非此意。”
“我自然知道你是一时心急。”王仲辅眼神熠熠生辉,“地方吏治良莠不齐,天灾人祸之下,生民痛苦,可我们苦读多年,离京出仕,他们的痛苦,不正是要由朝廷来消解?虽今时今日无法一举改换,但假以时日必定能变得更好。”
罗月止见他如此反应,不由为他高兴:“……看来黄州知州官做得确实不错。”
“高知州乃是范公门生,自然非同寻常。他还是你那《壬午进士学报》和《杂文时报》的忠实读者,听说你来,直说要见你。”
罗月止眨眨眼,颇有些意料之外。
何钉第二日果然回来了,神采奕奕,腰间挎着那柄眼熟的长剑,肤色晒得更黑了些,却比在汴京时看着还要精神。
他这段日子在麻城县帮王大主簿刺探匪情,去了近十日,带了满满当当的情报回来,只等着王仲辅集结成公文上呈知州,这一伙流匪彻底清剿指日可待。
何钉见了罗月止大喜,把其手臂,连说今日要与他痛饮……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王仲辅拦了下来,说今日下午要去拜访知州,叫他收收那满身的匪气,莫要耽误他们的正事。
何钉嘿了一声:“差使我就算了,我好义弟远道而来,你连顿酒都不叫喝?”
“你当月止同你似的,离了酒就活不得?”
何钉都不避人的,当着罗月止的面就把王仲辅扯到自己身边:“几天没见,脾气见长?”
王仲辅皱起眉头,叫他松手,还说他没规矩。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吵起嘴来。
罗月止当真是好久没见这场面,高高兴兴站在一边看,觉得这是自出京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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