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如若不然,也不敢带月止郎君过来”。
罗月止听得耳朵尖发红。
他低下头:“赵大官人一心向文,贵为宗室却勤勉笃学,日日来往于国子监听讲,实乃天下俊才表率。”
赵宗楠有些话其实早就想问了:“我在金明池初见月止郎君,便觉得你胸有丘壑,才学过人。如今既然又住在太学附近,为何不像王仲辅等郎君,入院求学,读书仕朝?”
罗月止眨眨眼睛,仿佛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自己的想法经历,犹豫片刻后肩膀微微塌下去,无奈笑道:“非不愿也,乃不能也。”
他有私心,并不想诓骗赵宗楠。
故而选择实话实说,将童子落第、殿前失仪的旧事同赵宗楠交待了个明白。
罗月止苦笑:“自从那之后便落下病根儿了。偶尔读书学习还可以,倘若硬着头皮悬梁刺股,保不齐再来一回鬼迷心窍,怕要叫家慈把眼泪都哭干了。”
赵宗楠听完这段往事,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追问他:“月止郎君御前考试,是什么年份的事情?”
罗月止愣了一下,在心里默算:“应已是八年前的旧事了。”
赵宗楠听到这话,突然微笑起来,继续询问道:“月止郎君对当日情形可还有印象?”
罗月止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心道我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屁孩面见官家,吓死还来不及,哪儿有闲心四处观察。
再加上坠河后二十多年现代记忆回潮,两段人生左右互搏,没发疯就不错了,能记得啥?
他虽腹诽,却还是绞尽脑汁、尽心尽力想着,竟真在深深埋藏的记忆中挖出些模糊画面。
“我只记得官家高坐明堂之上,叫我当场作诗。我吓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像官家身边有位小童,看出我心态失衡,便帮我说了几句话,请官家赐笔墨下来,让我把诗写在纸上。”
“对,我想起来了,若说细致情形,我便只记得这么一处。”罗月止摇头苦笑,“可惜有负他一片善心。我当时已是魂不守舍,实在难以下笔。在御前站了近半个时辰,哆哆嗦嗦,恨不得把自己名字都忘了。”
“哦?还有这么一支插曲。”赵宗楠温言追问,“你可知那位小童是何人?”
“能是何人?官家身边的小黄门吧……”罗月止随口答道。
黄门即为天子内侍,说白了就是小太监。
罗月止自觉答得没问题——要么还能是谁?宫里的男人除了官家,不都该是净过身的么。
赵宗楠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小黄门啊。”
罗月止听他语气颇为微妙,正欲发问,倪四却带着茶坊伙计回来了。各色果子茶饮接连而上,应接不暇,每一道都精致罕见,如同琳琅翠玉,琉璃珍珠。
罗月止就算在公元两千多年的时候,也极少见这样精致的茶点、饮品与杯盏器具。
封建王朝虽整体经济发展远不如千年之后,但奉行“与天下黎民共养士大夫”的国策,京城豪绅与士大夫的日常用度,绝非千年之后寻常民众可以想象的。
就问谁家吃个下午茶、到外面涮个火锅撸个串,盛菜的锅碗瓢盆是用金银玉石制作的?
有钱烧的?
但在北宋都城,七十二家酒楼正店、各家品格出众的茶坊,甚至名动京城的顶级青楼,所用的器具全都是纯银起步,上不封顶,恨不得拿和氏璧给客人雕个筷托儿出来!
罗月止偶尔都在想,真是有钱没处花,这种饭吃多了难道不会金属中毒吗?
赵宗楠看他不动,竟然亲手执箸给他夹了块点心。
站在一旁伺候的倪四免不得惊讶,赶忙清咳几声让罗月止回神。
罗月止反应过来自然也吓了一跳,赶忙道谢。他没想到赵宗楠突然有这样躬身礼下的举动,当即进退两难,这块糕点也不知道该吃不该吃,只能把它放下了。
赵宗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问道:“月止郎君,和我在一起可是觉得不自在?”
罗月止赶紧摇头,就算坐着也抬手抱礼:“赵大官人说得哪里话……”
“你和王仲辅等郎君交往的时候也会这样吗?”赵宗楠把手中的玉箸搁下了,“动不动就要躬身行礼,点心也不知道吃?”
倪四对赵宗楠的语气举止再熟悉不过,一听便知道主子已想发难,连忙给罗月止使眼色,让他想好了再说话!
罗月止纵然平常再怎么巧舌如簧,这番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顶着倪四各种眼神却毫无办法,只得啊吧啊吧嗫喏无语。
“月止郎君既然不解我心,我便再同郎君好好说一遍……”赵宗楠坐得端正,凝视罗月止。
“我虽有幸生于天家,但同宗室兄弟并不相亲,身边可堪交往的好友历历可数,虽不至青灯古佛相伴,但门庭冷落、深居浅出、形影相吊已是经年常事。”
“可我近日偶识月止郎君,只觉得倾盖如故。在界身巷听君一席话,每个字都说在我心上,更是连着好几天都心情爽快。”
“我今日专程向王郎君打听月止的行踪,就是想借佳节休沐,与郎君多说几句话,多聊一会儿天,慰藉多年举目无亲之孤苦。”
“可若是郎君依旧视我如王侯贵胄,待我如萍水生人,未免将我这份心意看得太轻、太低了。”
倪四震惊,被自家主子整的浑身起激灵。
他虽知道赵宗楠近日一反常态,心情格外好,却没想到他当真把这萍水相逢的白衣贾子看得这么重!
还把自己说得这样可怜,像颗孤苦无依的小绿叶菜。
这番话中的诚恳,似已经远远超过倪四之前的预期。
……也远远超过罗月止的预期了!
罗月止忍不住脸色涨红,被赵宗楠这番话哄得头昏眼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正在满眼冒金星之际,赵宗楠却突然“扑哧”笑出了声。
只见那宗室美人微微歪着头,一双桃花眼充盈着戏谑笑意:”这番话,比起月止郎君当初金明池一番深情剖白如何?”
罗月止:……
罗月止脸蛋子上的血登时凉了下来。觉得自己都快得心脏病了。
他忍不住低头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声音像叹息一样:“官人这一番话起起落落,笑谈间可真是足以拿捏人心。”
赵宗楠计谋得逞,不禁莞尔,低头饮茶,看起来心情颇佳:“虽着意浮夸玩笑,但也有三成是真心的。”
“请月止郎君放松些,我又不是食人不吐骨头的饕餮,能当场把你拆吃了不成?那点心很是清淡爽口,为茶坊招牌,你用下便是。”
罗月止现在看他就像在看一只故意折腾人的大尾巴狐狸,觉得自己被他“玩弄”了,又没有证据,正是心情不愉快的时候。这还跟赵宗楠客气什么?一口把点心吃了。
……清甜可口,柔滑绵密,果然是上品。
罗月止不吱声,举起筷子又吃了一块。
“这就对了。”赵宗楠笑着看他,自己也把玉筷拾起,“月止这样才有生气。朋友之间便应当如此。”
罗月止嘴里鼓鼓囊囊的,不同他说话。
为了逼他破防,真是什么招都敢使,还学他写肉麻小作文,也忒是个奇葩了!!
诡计多端的直男,说得就是他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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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赵宗楠:(笑眯眯)肉麻诗朗诵,我同月止学来的,效果如何?
罗月止:已经不是青出于蓝的程度了!!造孽啊!!
第34章 三成真心
罗月止时至今日方觉看透了赵宗楠底细。此人表面上光风霁月,实则是个闷骚,背地里能说善道,嘴上全没个把门的。
与这样的人相处,自然也有相应的办法。罗月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少在这僻静的茶坊閣子当中,真就不跟他客气了,只当对面坐的是个腰缠万贯的普通人,自己该吃吃该喝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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