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人俞从小到大,从来是最守规矩的一个,为人清高,手不沾尘,一心一意读他的圣贤书,到京城之后亦是无不恪守章程,安分守己。
然而他如此做派,却不代表旁人也是如此。
有好几次,原本已经有苗头的官位,不出半个月功夫便没了下文,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叫比他名次更低的人选抢占了先机——那几户人家是京外有名的富商和大员外,买通关系换一封举荐信易如反掌。
李人俞学着他们给朝臣递送书信,以求举荐,好多封信件……甚至蔡襄、欧阳修、富弼、杜衍、晏殊等人的府上都递送过了,可日复一日,皆无人答话。
后来辗转多时,他终于得到一位朝臣的青睐,答应帮他在朝中举荐。
可谁知等得眼睛都要望穿了,那官人却又没了动静,李人俞连着到他府上等了好些天,方才等到个结果。
他没见到官人的面,只见到个传话的书童,说是有了更合适的人选,不必再等,早些回家去吧。
那所谓的“合适人选”,白桂曾在茶坊里见过一次,高谈阔论,大腹便便,若说他比李人俞更加出众,更具才华,白桂是打死都不愿意信的。
罗月止听得愣愣的:“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不同我说?”
白桂眼神躲了躲:“主君他……他不愿欠姑母家的情。”
罗月止闻言并没有反驳,只是接着问:“然后呢?”
白桂回答:“后来……后来主君的心境就变了,那段时间总一个人念叨着什么‘不争便是死局’。十余天的功夫,便将夫人给他筹备下的田产和铺面典卖了个七七八八,一笔丰厚的钱帛拿在手里,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事,整日整日地夜不归宿,还经常带着满身的酒气。”
“浑浑噩噩好一阵,直到突然走起了好运气,吏部的文书送到家里……还是在开封府下属的富庶大县任职,这么件大好的差事。”
罗月止定定瞧了他一会儿:“如今朝廷上下正在打击纳贿而进的官员,你这话说出口,可知会给他引来祸端?”
白桂攥了拳头:“若这是个好做的官也就罢了,我并非卖主求荣的人,才不管什么朝廷不朝廷,就权当不知道。可主君偏偏焦躁一日重于一日,再这样下去,就怕他日后会犯下什么错来。我不替他想想出路,才是在害他!”
“您是个宽厚的好人,同主君又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我信您愿意帮忙。”
罗月止身上恢复了些力气,上前扶起他。
“有护主之心很好。然而这事急不得。”
“你与我这表弟一同长大,他的性情如何,你应当比我更了解。我与他虽有个兄弟的名分,但交情并不算深,贸然去同他说些大道理,恐怕会适得其反,甚至连累你也受责罚。不如这样……”
“他自小是个规矩孩子,若当真要做什么傻事,心里这关难过,怕是先要将自己折腾得不轻……京畿每日都会有报使派送当天的《开封日报》,开封府下县城皆在其列,自然也会到长垣来。你若觉得他情绪不妥,焦躁难安,颇为异常,便去寻罗家的报使,写下这八个字,叫他转递给我。”
白桂吸吸鼻子,闷声问他:“哪几个字,请罗二哥儿写在我手心里。”
罗月止托起他粗糙的手,一笔一划将字写下来。
时过境迁,距离彼时已有数月之久。
当罗月止险些将此事忘了,以为自己和白桂的顾虑兴许只是多余的时候,有报使进了罗氏广告坊的门,亲手送上了白桂的八字纸条。
“迷途抱恙,亟需调理。”
紧随其后,李人俞告假入京的家书也送到了罗月止的手中。
罗月止并未声张,只是若无其事地好好招待,暗中观察他的来意。
直到他主动问及了妆品一事。
罗月止视他为自家兄弟,从前万事皆不避他,甚至曾经将手中地一众刊物都托付给他照看。
自己与蒲梦菱交好之事,他自然清楚。
“既然如此,便将弟妹引荐给蒲姑娘好了。”家宴之间,罗月止笑盈盈地答话,心却更沉下了一些。
果不其然,等孙茺儿与侍女裳秀住进郇国公府多日,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蒲梦菱有些紧张:“今日小黛同我说,那位叫裳秀的姑娘假借腹痛,偷偷进了我的书房。”
“待客人们各自歇下,我便连夜清查了一圈儿,她仅仅带走了一封我与郑家姐妹来往的信件,旁的什么都没有动……她与那位孙姑娘,是二位兄长叫我带进府的,我不敢自作主张,便先来找你们商量。”
罗月止沉默片刻,瞅了赵宗楠一眼:“出在你表妹院里的事,你拿主意吧。”
赵宗楠笑了一下:“既然是你表弟派来的细作,便该你拿主意,怎么反而推到我头上来?”
罗月止有些尴尬,伸手挠了挠鼻尖:“我托郑迟风去查了,人俞之前能顺利授官长垣县丞,在吏部确实有个举荐人,此人曾与夏知府共事三年,微末之时,受其提拔良多……”
“若说人俞此次来京,背后有夏知府的意思,那自然是盯上了我和郑迟风。搜罗郑七姑娘的信件,想来也是为了借此打击我们二人。”
“曾经的云中君,行文乖张,针砭时弊,最出格的杂文虽按下未发,但若想以此做文章,摹着字迹重写一篇便是了。我看他们真正想找的,应当是那篇《论女科举》。”
罗月止歉疚开口:“当初着急离京南下,交待书刊事务之时兴起举例,便说漏了嘴,说若有类似《论女科举》的文章一定要拦下不发。这祸端实则出自于我,实在难堪。”
蒲梦菱忍不住攥紧了手心:“兄长莫怪,其实我也有事瞒着……那篇文章斐然酣畅,我瞧着实在喜欢,万万舍不得烧毁,便私自藏了下来,藏在绝无人知的地方……我、我回去之后便将它烧了,以绝后患。”
罗月止愣了愣:“原件还留着?”
他脑筋一动,开口道:“梦菱且慢,若原件还留着,此时便不必烧了。”
蒲梦菱未曾反应过来,无助地看了一眼长佑表哥。
赵宗楠问:“想将计就计,叫他们摹出文章,反将一军?”
罗月止笑起来:“只顾防守,又有何意思呢?试试看么,万一能钓上鱼来呢?”
只可惜鱼钩还是直了些,老奸巨猾的夏子乔并不上当。
罗月止颇为惋惜,又觉得正常。
若随便玩个心眼,便能将这历任两朝、风霜半生的大权臣玩弄于股掌之间,未免自视甚高了。
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将防止摹写攀咬的防备做到极致。
说来也简单,只要效仿之前广发字帖的法子,将《妆品月刊》几个当红作者的手稿当作抽奖礼物发放出去,字体散播开了,便没了仿写造伪的立足之地。
就算有人说云中君的手稿与郑七娘子笔记肖似,那也仅仅是像。郑甘云乐意认下就认,若不乐意认,便咬定了不是同一个人,又有哪个女娘愿意惹这位京中有名的“冷刀子”,胆敢威逼她承认呢?
罗月止亲自同郑甘云认了错,诚恳地解释上一回。
事关兄长的前途,甚至郑家的兴衰,郑甘云点了头:“小员外不必多言,我愿意公开手稿。”
“前些年恃才傲物,觉得天下英才都比不过我,言辞锋利过了头,现在想来,实在未曾考虑周全。多谢罗小员外此前着意照顾。若当初那篇文章发出来,怕才是害了郑家……”
郑甘云又道:“能否叫我以左手誊抄一篇稿件出来?如此公之于众,兴许可摆脱些麻烦。”
罗月止颇为惊讶:“郑七娘子原是个左利手?”
“左利手?”郑甘云笑了一下,“小员外措辞当真典雅。在士人家族里头,这个叫做左撇子,又叫左残,因犯了‘左迁’的忌讳,怕召来了贬谪罢黜的厄运,是要被硬生生扳正过来的。我儿时因为这只左手,没少受那嫡母的挤兑。”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