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与尹知州共事多年,自然知道这人的狗脾气,收到传信时候并没有妄动,仍是将刘沪、董士廉两人收□□足而已,亦没有上刑,好酒好菜往狱中相送。
果不其然,他隔日便收到州城传来的消息,说尹知州消气了,再没口出狂言。
然而狄青下手有分寸,却不代表外面不起祸端。
将刘沪收监后几日,有人来帐中传信:“水洛川附近有藩部作乱,抢了川中生户的钱粮,惊扰民生,还说……”
使者脸色都憋白了,说话间全然不敢抬头看人:“还说狄将军与尹知州抓了刘沪与董士廉,严刑拷打,为的就是在朝廷派下钦差之前杀人灭口。”
狄青脸色铁青,竟空手捏碎了一只瓷杯子。
“胡说八道!”
劫掠百姓,烧杀作乱,此乃狄青之大忌,他一掌拍在矮案之上,怒道:“烧杀抢掠者皆斩首示众!以儆效尤!我看何人还敢妄传谣言!”
话音未落,有一使者匆匆走进帐中:“将军,渭州来人了!”
王仲辅身着青色官服,手持缰绳,脸颊被初春冷风吹得通红,弯腰朝狄青行礼:“将军息怒,下官领尹知州成命,有一计要献!”
……
水洛川藩部之中。
今夜月色朦胧,连人的影子都照不清楚,身穿粗布短衫的年轻男子左右看看,寻到一条偏僻小路,一路摸进了一间低矮的土房。
房中未曾点灯,他弯下身子对着面前空茫茫的黑暗开口道:“周监押。”
黑不见五指的房中传来回应:“狄汉臣有什么动静?”
“说要将那几个作乱的军法处置。”
“好。”被称作周监押的人在黑暗中发出沙哑的笑声,“他此时越开杀戒,对我们越是有利。明日你便到藩部中去传扬,军中几名狱卒不满他严刑峻法,凌虐刘监押与董士廉,私下回护,反倒惹怒了狄汉臣,要被他割掉脑袋。”
年轻男子愣了愣:“可他们行刑的罪名,说的是抢掠平民。那几个也并非牢中狱卒……”
周监押怒骂:“怪不得你入军五年还是个九品的小卒子!榆木脑袋!”
“那狄青对此地藩族可没什么恩情,这方圆百里之内的藩部只认刘沪。”
周监押仍用得上他,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没了军功傍身,他如今可不是什么狄天使,而是阻碍修城的酷吏。只要刘沪和董士廉一日不放出来,是是非非便由我们说了算,谁会信他?”
年轻男子发出似懂非懂的声音,压低了嗓子补充道:“渭州派来了几个文官传令,听说按尹洙的意思,要将他们公开斩首示众,以平谣言。”
“公开斩首?”周监押语气中带着兴奋,“尹洙那狗脾气,果然一如传闻。可查到了什么时候行刑?”
年轻男子语气颇为为难:“我这一时之间……”
“废物!”周监押骂道,“你再去细细探查一番,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倘若此事办不成,莫说加官进爵,上头的官人绝饶不得你!”
年轻男子惶恐,连连允诺,等周监押说了声“滚”,他才深深弯着腰,从土房中退了出去。
翌日深夜,两人再次聚在土屋之中,年轻男人果真带来了情报:“三日之后,说要在水洛城工址上行刑,方有震慑之效。”
周监押森然而笑:“来得正是时候。这场乱子,他们绝对压制不住。一旦发生兵乱,那狄青尹洙之流,便是一个也脱身不得。”
行刑的口风放出去了,群情激愤,甚至有人私下汇聚起兵械,要相约去劫法场。
然而三日之后,工址之上空空荡荡,连只家雀都没有。
蓄势待发的藩部百姓面面相觑:“人呢?”
是日深夜,仍是那间土屋,周监押语气阴森:“人呢?”
年轻兵卒赶忙解释:“狄将军同尹知州意见相左,行刑便耽搁了,说是后天,后天保准要行刑。”
藩部百姓们等着救人,攥紧了手中刀枪,两日后严阵以待。
结果法场上还是没人,连片鸟毛都没见到。
“听说是主刑的人选出了些差错,便改成了明日!”
再次出动,又是无功而返。参与进来的百姓,已然比最初少了三四成。
“这次准了!就在三日之后行刑!您可以自己去看,刑场的台子都要搭建起来了!”
翌日清晨,周监押亲自去了趟水洛城工址,远远瞧见官兵在半完工的城门前运输木材,叮叮咣咣地修着法场,面色阴郁难言,犹如西北春季黑沉沉的风沙天。
《左传》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三日时间,简直比三年还要难熬。
在周监押等人的翘首以盼之中,“法场”终于修成,台上也终于见了人影。
周监押等人卯足了劲头煽动情绪,费尽口舌,方才又将百姓组织起来,然而藩部百姓们视死如归地到了刑场,瞧着台上颈缚枷锁、浓妆艳抹的艺人,一个个瞠目结舌,满脸写着迷茫。
“近日水洛川谣言四起,说渭州官长要杀人灭口,狄青将军对刘沪滥用私刑,此般种种皆为无稽之谈!藩部惊慌不定,劫掠作乱,是为无奈之举,狄青将军体恤民情,只要交还百姓财物,便可从轻发落!”
“为安定民心,渭州官长特地请了瓦肆艺人来此,为藩部生户献艺!”
“今日剧目名为《水洛川》,乃是赞颂刘沪招降藩部,心系黎民之作!朝廷与水洛川生户,乃是同气连枝!一心同德!”
这段话实在超出了诸人预期,台下鸦雀无声,谁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等着劫法场的百姓,此番来前已然做好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准备。
命都可以不要了……谁要来听戏啊!
周监押终于觉出不对,知道自己反被人戏耍,当即便要逃离渭州,然而出门之时,却被自己在军中埋下的细作堵在了门口。
青天白日之下,周监押瞧着面前这混账叛徒,突然生出一丝犹疑:面前仍是那张畏畏缩缩的弱气面孔,怎么瞧着比之前高了许多?
何钉嘿嘿一笑,扯了脸上的胶皮,提起拳头便往他脸面上砸。
不过片刻功夫,身材魁梧的豪侠便拖着那满脸血污的周监押出了院子,扔到一众官员的脚底下,口中骂道:“妈的,终于能挺挺老子的腰板。那佝偻着脊背的衰人……当真是不好学!”
王仲辅嫌他粗鲁,袖子遮住鼻腔,慢吞吞往后挪了挪。
何钉自然不高兴,非要把血往他衣服上蹭。
王仲辅急了,当着一众同僚的面便抬腿踹他。
“按之前所得线报,仍有好几个作乱的头目未曾缉拿,你若闲得慌便去帮着抓人!别在这里讨嫌!”
……
京城之中,倪四将渭州质库所传消息放在了赵宗楠面前:“质库所养的探子、藩部中收买的眼线,已将散布谣言、私藏军械的名单交予渭州官府。”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自从刑台上唱完了那场戏,《渭州画报》便每隔一日发布一页新刊,专门转述牢中之事。那刘沪、董士廉在狱中吃了几碗饭、喝了几盏水都细细记录清楚,甚至还派了画师到牢狱之中去摹像……”
倪四实在觉得荒唐,连连摇头:“明明是阶下之囚,反倒万众瞩目,还专门有人编篡出‘起居注’来了。”
赵宗楠垂目读信,竟低头发出笑声。
他这段时间,似乎心情格外好。
倪四有自己的猜测,便开口道:“官家如今已然开始与您商议政事。待到鱼周询功成回朝,官家态度或更有松动。恭喜公爷。”
赵宗楠笑意收敛了些:“再与渭州的人手嘱咐一番,钦差有任何需要,务必竭力相助。”
倪四挺直了脊背,当即称是。
通过书信谈论水洛川之事的,不止有延国公府。
王仲辅在书信中说道:“此计实在荒唐,我真是使了浑身解数才叫尹知州点头。但扫清了狄将军滥用军法的谣言,未曾真的闹出兵乱,便是荒唐也值得。”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