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的话。”罗月止低头拢了拢袖子,下意识摩挲布料,“不过是最近累着了,听什么都要发愣。”
王仲辅未曾起疑。
罗月止微微垂眼,想着那个在水榭边抬头看他的宗室美人。想着他扶摇直上、横跨夜月千山的《天风环佩》。
单论这首琴曲,状元楼茶坊的乐工娘子弹得好,今日柳井巷中周鸳鸳弹得也好。
……但当日徐王府中那一曲才算是最好。
从徐王府出来之后一个月好像发生了太多事,只叫当日情形都如同在梦里一般。
罗月止平日也没什么闲工夫惦记这些私事,可毕竟心里头装着人,见他不到便时时发空,此时越听越觉得寂寥。
罗月止怅然不语,在琴声中低头喝薄荷茶,一口接一口,喝茶喝出一股炫酒的气势来,简直都要被自己的恋爱脑感动了。
他正惆怅着,却耳听茶坊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倪四称赞:“原来这便是近日京中风头正盛的柳井巷茶坊,果真自成野趣。”
罗月止瞪大眼睛,一口茶水呛到了喉咙里,“噗”地喷了出来。
王仲辅并不是游手好闲之辈,罗月止过来写广告策划,他也是要写文章的,如今写得正快意,差点被罗月止一口茶喷湿了纸张,吓了一跳,半生气地叫他:“罗月止!”
罗月止想叫他小点声,结果气没喘匀,薄荷茶的小凉风嗖嗖往喉咙里灌,只能捂着嘴咳嗽,咳得脸蛋子都泛红了。
来人已然入院。
茶坊地方不大,自要走进门阶,院中宾客皆可入眼中。
赵宗楠充满笑意的声音从罗月止背后传来:“多日不见,月止怎么学起西子捧心来了。”
罗月止方才咳得难受,当然捂着胸口,听他戏言连忙把手放下去了,起身低头行礼:“……西子怎么能是这样的仪态,不如说我是东施效颦妥当。赵大官人,好巧。”
王仲辅也起来行礼。
赵宗楠道:“二位不必多礼。今日意在寻访自然,落入俗礼岂非不美?”
阿虎没见过赵宗楠,神态自若过来伺候。
倪四将怀中的柳叶花笺递过去,阿虎便依照预约给他们安排了菊丛旁的竹桌。罗月止方才还想这位置这么好,怎么客人却姗姗来迟,原来今天还有这么一出巧合等着他呢。
柳井巷茶坊还真是出息了,名头大到连宗室都慕名而来!
“我一个人也是无趣,二位郎君不如同坐。”赵宗楠问道。
王仲辅坦坦荡荡的,自然不会推脱,却见罗月止跟棵小木头桩似的站着,楞楞反应了一会儿才答应。
王仲辅突然想起何钉之前说的话。他心道:这人果真是胡说八道。若月止真对这位宗室有心思,被邀入席可不得高高兴兴过去,才不会像现在这样。
只能说王仲辅此人少年懵懂从未动过心,若真的涉足红尘,便可知何为瞻前顾后、脑袋发昏。
罗月止与王仲辅原本坐在一起,就跟到奶茶店写作业的小学生似的,铺得满桌子都是纸。此时赶紧收拾干净了,换座到赵宗楠这里陪他共坐聊天。
赵宗楠喝过茶水,对那道薄荷茶竟也是赞不绝口。
几代天子对宗亲管理甚严,虽待遇优厚,却无事不允出京。这南方风味的茶水饮子,若非被千里迢迢传至开封,就算赵宗楠身份尊贵也是几乎没有机会品尝到。
柳台曲声停歇。片刻之后,一位身穿青色纱罗裙的美貌小娘子从低台上走下来,正是周鸳鸳。
整座院子被罗月止帮衬着修葺一新。而周鸳鸳的穿戴是她那位师父重新备置过的,皆是素雅淡丽,符合她的年纪和性情,此时移步,如水如云。
周鸳鸳抱着琴走到菊丛竹桌旁,同罗月止等人见礼:“见过各位郎君。”
她是冲罗月止来的,恭敬地问道:“郎君方才点的曲,您觉得我弹得如何?”
“方才一曲是月止点的?”赵宗楠突然抬头看向周鸳鸳,又看了看罗月止,问得语焉不详,“《天风环佩》?”
罗月止:……
罗月止有种深夜网抑云被人当场逮捕的尴尬,恨不得直接钻到地缝里去。
“弹得自然是很好。”罗月止也没什么义气,把话题往王仲辅那里引,将移桌带过来的笔记递给周鸳鸳看,“小娘子看,这位王仲辅王郎君听你的琴曲颇有感触,给你写了好几页品评呢!”
“这这这……”王仲辅此时反而脸皮儿薄了,微红着脸想把乐评抢回来,被罗月止强行镇压。
“真的?”周鸳鸳安放好怀中的琴,将笔记捧到手心细细地看,喜笑颜开。
她从前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姿容不过清秀,如今茶坊生意转好,生活安定下来,再换上干净素雅的穿戴,粲然一笑,眉目间已见倾城之姿。
茶坊里到处都有人在盯着这边,醋味儿顺着茶风呼呼往罗月止脸上扑。
罗月止哪儿敢说话,低头吨吨吨喝茶水。
“多谢王郎君。”周鸳鸳屈膝行礼,她能看懂王仲辅的品评,又是个礼数端庄的好娘子,看得出曾受到过很好的教育。
“我家鸳鸳问得是罗郎君的意思,怎得就这样被你蒙混过去了?”秋月影和茶坊的人混熟了,笑着提醒道,“鸳鸳可别被他给诳住了,得叫他自己点评。”
罗月止也是近日才反应过来,这位娘子看起来坦率可爱,实际也是个顶腹黑的,难对付得要命。
“秋娘子说得是,借花献佛可不磊落。”王仲辅把自己的乐评收起来,决意报复,笑眯眯添柴火。
罗月止苦笑,被架起来烤得火烧火燎。
赵宗楠静静听了多时,此时竟开金口:“那便说说吧。我也想知道月止的意思。”
这话一出,罗月止是彻底被人一脚踹进了坑底。他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赵宗楠,谁知正对上他的目光,他表情没什么特别的,和颜悦色一如往常。
可越是见他这幅气定神闲的模样,罗月止越觉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妙,下意识回避开视线。
他这下不觉得遭火烤了,单觉得后脊背一阵阵发凉。
罗月止逃不过,只能老老实实点评起来。
他同王仲辅说得差不多,只不过多夸赞了周鸳鸳心境上的长进。
“然听闻此曲,不禁想起之前曾有幸听过另外一曲《天风环佩》,其意境尤为幽远,与今日之曲略有不同。”
罗月止端水端得辛苦,颤颤巍巍保持着平衡。
“当然……当然不是说小娘子弹得不好。只是花有千种颜色,树有万般姿态,仙亦有不同的仙法。有小娘子这样凌波飘然的,也有沉着清幽的,可凭自己的意趣施为,各有风姿,正是此曲的特殊妙处。”
王仲辅看了罗月止一眼。心说月止真是有意思,弹琴的漂亮娘子在前,单说她自己的琴便是,怎么还突兀地提起了旁人,实在是有些奇怪。
他素来巧舌如簧,怎得今日却不会讲话了。
更何况罗月止听琴从来都是和学子们一起的,怎么王仲辅却不记得有这样一首惊艳非常,令人过耳不忘的《天风环佩》?
可谁知,这已经是罗月止能组织起来的最不得罪人的一段话了。
赵宗楠眼光就盯在他身上呢,跟催命似的。他若不这么说,不定日后会遭这位宗室如何戏弄。
赵宗楠静静看着罗月止,看他对这位弹琴的娘子百般夸奖,却不敢把眼神放在自己身上,字里行间皆是对那位美貌娘子的回护。
他还不忘夸奖中带一句赵宗楠的琴曲,就算是都有着落,两边不得罪,折中之意再明白不过。
……待人接物当真是周全。
赵宗楠自小被养在深宫,藏拙之道刻进骨子里,素来有喜怒不行于色的名声。
他脸上仍旧带着淡然自若的微笑,却有一股莫名的阴郁从心窍中升起来,并不热烈,只是幽幽地燃着,将情绪炙烤得有些许不适。
他很少感受到这样的情绪波动,罕见到自己都觉得莫名。
他知道自己从未见过像罗月止这样的人,的确对他略有几分在意。之前忍不住戏弄他几句,想看他的反应,看他绞尽脑汁回应自己的模样,觉得有几分趣味,不过玩闹罢了,并不算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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