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在胸腔里突突突跳个不停,连维持平稳的呼吸都快成了件难事。
这种荒唐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会议结束,他与罗月止彬彬有礼地告别,那种不受控的局促感才得以缓解。
赵长佑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霓虹,反复回想起今天中午罗月止吃饭时候的样子。
这位罗先生……长得也没有多好看。
最多只是个气质干净的普通人。
自从会议开始,他就戴起一副不大合适的黑框眼镜,挡住微微泛青的眼圈。直到吃午饭的时候也没摘下来。
他身材偏瘦,一看就没有健身的习惯,只有脸颊上有些肉,看起来软绵绵的。
他咀嚼食物的时候很专注。
很专注,所以很少抬头看他。
也不大主动跟他说话。
苍白的、圆润的鼻尖一直在人眼前晃。
……
赵长佑在夜色中陷入久久的沉默。
虽然外表上看不大出来,但他其实对自己的道德水平是有一定要求的。
观察到这种程度,应该已经算是耍流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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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高中时期,赵长佑就对自己的性向有了比较精准的判断,于是从此之后拒绝了所有与女性作伴的约会。
这个时代即封闭又开放,同性club遍地都是,同类再好找不过。
圈子里美貌且优秀的零比比皆是,优质一却紧俏得很,纯纯的供需失衡。
这代表着像他这样的人,实际上拥有很夸张的议价权,代表着可以随时开展一段、甚至同时开展很多段浪漫关系,而鲜少有人指摘。
可他对此提不起什么兴致。
风险投资的工作看起来光鲜,压力却比圈外人想象中大得多,足以消磨掉他绝大部分的精力。
在此前的几年之中,他所面临的工作压力甚至比其他同行更重一些。
很多人都说,他对于投资传媒行业过于狂热了。
这明明是风投中的大冷门,回报率太低,风险难以控制,后期极难操作,根本没必要花费这么多精力。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在圈子里的风评不算太好,毕业后基本上被视作年轻气盛的花瓶。
风投圈子总共就这么大,大家表面上客客气气,实则背地里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直到这两年社交成为风口,连带着传媒广告、整合营销咨询等领域鸡犬升天,他孵化出了职业生涯中第一只独角兽,一朝扬眉吐气,身边嘈嘈切切的质疑声才终于消退下去,之前的任性反倒成了他投资预见性的证明。
到头来只有赵长佑自己才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卓绝的预见。
他就是在任性。
或者说是在清醒地发疯。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感到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驱使着,被迫寻找一个“完美”的创业项目。
或者说一个“完美”的项目创始人。
可最令人焦躁的事情在于,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于是总觉得不满和空虚,经年不得解脱。
年轻的风投副总裁面无表情,十指用力交握。
直到今天。
这种不满和空虚达到了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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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个名叫罗月止的人相遇,很快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更多更复杂的影响。
当晚赵长佑做了个梦。
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见到的那个人,与那位让他神思不定的罗先生长着同一张脸。
区别在于梦境中的罗先生看起来快活很多,活泼很多,身体也更强健,好像被人照顾得很好。
他穿着皂色的窄袖袍子,坐在垂着帷幔的床的边沿,胸口垂着一只鲜红的玛瑙佛牌。
他很高兴地同赵长佑讲话,乌黑的长发绾在脑后,塞进纱幞头里,露出白的脖颈,也露出左颈靠近耳后处一颗极小的、血点一样的红痣。
该是离得多近,才能发现这样的细节?
“赵长佑。”他眯着眼睛,像只猫,或者更狡黠些的狐狸,懒懒散散地叫他的名字。
“赵长佑。”
赵长佑不受控制地靠近他,手心贴着他脸颊。
他歪了歪头,贴近了,暖而软和的脸颊肉严丝合缝地嵌进他掌心里。
“真的是你。”梦中的人说着赵长佑听不懂的话。
然后他又问道:“可你怎么还不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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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佑醒来之后久久没有说话,他驱车赶往公司,不顾秘书阻拦,一路冲进创始合伙人办公室。
“佛牌……”
赵长佑手臂撑在叔叔的办公桌上,呼吸急促。
“咱们家留下来的老物件里,有一只红玛瑙雕刻的佛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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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佑硬生生请出了三天假,乘最早的一班飞机赶往开封老家。
小倪留在公司为他处理各种推迟的会议,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踏上这趟仓促的旅行只有赵长佑一个人。
前几年旧宅拆迁,仓库中的老物件有些捐给了博物馆。赵长佑在飞机起飞之前查阅了所有的捐赠记录,并没有找到梦中那枚佛牌。
据叔叔说,剩下的物件成箱保存,都堆到郊区一栋很小的别墅中去了。
别墅如今没有住着人,也没有对外出租,只是空荡荡地放着。
赵长佑直奔仓库,花费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清理,直到从角落中找出一只漆木盒子。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逐渐失控。
漆木盒中里面放着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
一块刻着兰花的石砚。几节绞成花瓣形状的铜丝。一把锈透了的匕首。
……还有。
赵长佑将那只灰扑扑的佛牌握进手心里。
珠串中的纺线早就断掉了,牵扯之下,米粒似的紫檀与琥珀珠子霎那间散落,劈里啪啦地掉进木盒中,更有些飞溅到地上,眨眼间便没踪影了。
但赵长佑顾不得这些。
他捧着那块小小的玛瑙,聚精会神清理积攒多年的尘土,直到人的体温将冰冷的玉石捂热了,露出些原本的生机,在他脏兮兮的手掌里浮现出浓稠的、糯润的赤红色。
到了日落的时候,蓝天逐渐变得暗淡,从地下仓库狭小的窗户看出去,能见到天边燃起赤红色的晚霞。
而那颗小小的玛瑙甚至比晚霞更红。
赵长佑站在原地静静端详它很久,直到窗外余晖都烧尽了,只剩下头顶的白炽灯发着微弱的光。
他疲惫地坐在货架旁,将佛牌收进左胸的口袋中,关上木盒,又随手扣动木盒底部一处极隐蔽的小机关。
木盒“咔哒”一声上了锁。
他又慢条斯理地忙活了一阵,整理好被自己翻乱的货架,将灯关灭,合起电闸,又把门一道道锁好,才抱着脏兮兮的木盒回了下榻的酒店。
他叫了酒店的晚餐,将沾满尘土的衣服丢进脏衣篮,走进卫生间。
水雾蒸腾的浴室中,赵长佑抬头看了看纯白色的方形恒温花洒,然后莫名其妙笑出了声。
他突然想起曾经……很多很多年以前。
有个闲不住的家伙曾经兴致勃勃找到自己,说看了潜火队用来灭火的唧筒,觉得有趣,突发奇想要造一种叫做“淋浴器”的工具,不必挖池砌缸,站在淋浴器下即可清洁身体,比泡澡更方便。
两人闲暇时候研究了一段时间,又找了众多匠人做工,当真把那淋浴器做出来了——确实比泡浴方便,但耗水也比泡浴更多,水源的持续加热也是个问题。
寻常人家舍不得用,权贵人家没必要用,淋浴器最终也没能按他的期望流行起来。推广到最后,只有京中几个大型香水行松了口,买了几只淋浴器放在店里,权当在大名鼎鼎的罗掌柜手里买了份人情。
那人嘟嘟囔囔的,难以相信自己竟然错估了客人的需要,一连不高兴了好些天。
赵长佑闭上双眼抬起头,叫细密温暖的水流雾气似的扑在脸上。
果然只有物产丰盈的时代,才能撑得起诸多奇思妙想,才能养出他那样万分聪慧的人。
他总说自己来自于千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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