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园又答:“刚开春儿的时候,罗郎君出京去接人,恰巧救下介甫少爷的新妇,这事儿您还记得不?离京城那样近的地方还遇了流氓呢,何况这地界。”
王仲辅眉眼冷冷的,“嗯”了一声,低头喝茶。
自从出了京,他的脸色就没怎么好过。
归园以为他忧心身家性命,便出了个主意:“我路上见有些人在做引路的生意,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不如也寻个向导,带在身边能放心些。”
王仲辅仍想着匪患之事,眼睫低垂:“随你安排罢。”
归园应了一声,领了钱袋子出门去,约莫半个时辰便领回了向导。
一行人于驿馆歇息一晚,翌日清晨便出发了。
没想到归园的未雨绸缪很是有用处,过了这座驿馆,外头的路便不大平坦了,山脉起伏不定,已非中原之势。若非向导带着,他们这一大嘟噜外地人,恐怕是要抓瞎。
走了一整日,眼见着天色乌黑,王仲辅一问向导,驿馆却在三十里开外。
奔波这么些日子,便是人能扛着,马匹也走不动夜路了。
王仲辅抬头看看已现星斗的天空,回头问归园:“可带了遮风的帐子?今夜便在路上歇息。”
向导赶紧道:“官人三思!这地界闹匪闹得厉害!露宿怕出事哩!”
当初是归园将他领回来的,归园现在比谁都急:“你知道闹匪闹得厉害,还不事先提醒!官驿离那么老远,岂是一天能赶到的!”
这时候埋怨也没用。王仲辅拦住他:“罢了。多说无益。今夜辛苦诸位多走几个时辰,至少将山下了,看看路边可有脚店,凑活一晚也行。”
一行人耐着疲乏赶路,又走了近两个时辰,终于瞅见一丝灯火。
”有店住了!”归园高兴起来,驾马往前窜出去好远,“我去帮郎君探路!”
归园早前赶夜路,露宿野外,被何钉挂在树上好好吓唬了一回,此后便留下了毛病,一躺在树下便提心吊胆,非得有四面墙围着才松心。
王仲辅知道他的害怕,更有些难言的歉意。
脚店不大,是座两进的小宅子,留有客房三间,一间是放着雕花围子床的好屋,另外两间是砌了石头床的大通铺。
好屋自然留给了王仲辅,剩下的人要了一间大通铺睡着。
虽是孟夏四五月,这荒郊野岭的晚上却凉快,挤挤暖和些,也方便。
他们自己方便了,更方便了劫财的贼人。
绳索一捆,便捆了一屋子的人。
向导在脚店外站到月上梢头,转身进了屋,凑到那刀疤横脸的匪子身边,点头哈腰叫了句:“浑三爷。”
浑三爷手里提着只柴刀,抬头看他一眼:“小子可以,近些天钓上来不少肥鱼。便按这劲头儿干,少不得你的好处!”
向导谄笑,又显得犹豫:“我在道上才听说,屋里那白脸秀才,身上好似有个一官半职。他没穿着官服,不知道是真是假……三爷莫怪我多嘴,倘若真是个官,收了银子便放他走罢,可别闹出……”
浑三爷一刀剁在木桌上,生生将他的话剁断了:“是官又怎的?荒郊野岭的,杀了他剁碎了喂狗吃谁能知道?咱拿了牙牌文牒,照样上路,也去捞他个官老爷当当!”
他身边几个匪子大笑起来,混不当回事。
向导还想劝,可低头看他柴刀上那一层亮光,把话混着唾沫咽下去了。
浑三爷这番话不仅在兄弟们面前说,在王仲辅面前也说。
被五花大绑的王郎君简直是目瞪口呆,觉得荒唐至极。
官府也不是吃干饭的,牙牌上详详细细记录着赴任者的姓名形貌,在吏部更有备份,就是为了防人顶替。这一伙匪子各个脸胖肚肥,说破天去也匹配不上。
王仲辅背上汗涔涔湿透了,说话却还算稳当:“劫财便劫财,诸位好汉在这荒郊野岭不容易,钱帛便当作礼物拿走。杀人顶替却万万不可,顶替朝廷命官,一经发现杖毙难逃。”
“今夜月色昏沉,我们疲惫赶路,又都是外乡客,丝毫不记得来路,离开此地更不会报官反咬。诸位拿钱就是,何必背这人命官司?”
浑三爷上下打量他:“你这小白脸……还能说会道的。”
他又去撩王仲辅的衣裳:“嘿,也没吓尿喽。”
王仲辅遭此侮辱,脸色难看极了,却不能发作,仍旧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那浑三爷却不听了,嘿嘿笑了两声,脸色陡然狰狞起来:“我最恨的便是读书人!你唠叨再多也没用,命里该着有这一劫!”
柴刀抡起来,带着呼呼风声。“今日剁的就是你!”
然而刀没落下,浑三爷的胳膊却飞了出去,膀子叫人割了个碗大的口,血如瀑布似的喷涌出来,一眨眼的功夫便将半面墙染得通红!
王仲辅脸色煞白,看得毛骨悚然,叫都叫不出声。
浑三爷嚎哭不止,叫人踹了一脚,肉山似的滚到了地上。
何钉踩着他狰狞痛哭的脸蛋子,碾了碾,又嘿嘿笑了一声:“身手不行,脸上这刀疤还挺唬人。”
王仲辅愣愣地看着他,气都喘不上来。
“嘿……巧了。”何钉居高临下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好似才瞅见他似的,“这不是王大官人么?”
王仲辅嘴唇发抖,看他踩在血泊里,只觉得像在梦里似的。
何钉又说了几句风凉话,却没觉出什么快意来,只觉得自己心里遭罪,于是他闭嘴了,将书生整个人扛起来:“你带来的那些不顶用的,都在屋里捆着呢,没出人命。”
“你……”王仲辅抽了口气,小声道,“顶得我腹痛……”
“德性。”何钉语气不大耐烦,抱他的动作倒是轻手轻脚。
王仲辅带来的仆从们各个被捆得跟螃蟹似的,滚在大通铺上好似要上锅蒸。
何钉嫌麻烦,就不给他们解绑。直到将那几个匪子,昏的、残的……一个个拖到院子里捆好了,才大发慈悲进屋,拿满是鲜血的长剑将他们身上的绳子挑了,又叫他们自己摘口塞子。
归园第一个扑过来攥着王仲辅的衣摆,哭得要了命了:“郎君啊……郎君啊!从前是野外不敢住,从今往后客栈也不敢住了!”
王仲辅顾不得自己怕,先安抚同行之人。
结果一抬眼,便见何钉在雾蒙蒙的月光下揪起一个匪子的头发,将剑往他脖子上凑。
王仲辅脸色变了:“你要杀人么!”
仍醒着的匪子嚎啕不止,大叫着求饶命。尤其是那位向导,还有假装脚店老板娘的妇人,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恨不得将血都哭出来了。
被何钉救下来的都是些普通人,在王家做了好几年工,老老少少,都是实打实的老百姓,他们怕打家劫舍的匪子,也怕要割人头的何钉,聚集在王仲辅身边,各自悚然。
何钉看了王仲辅一眼:“他们手上不定多少人命,这也杀不得?”
“那也该移交官府。问斩还是杖毙,需听朝廷发落。”
何钉早知道他要说这些屁话,都没跟他生气:“他们霸占一间店子作威作福,连你这样儿的官差都敢劫掠,官府能管得了吗?”
“那也不该是你……”王仲辅道,“不该是你杀人。”
何钉静静看了他半晌,当真松了手:“行。”
“听你的。王圣人。”
话说完了,何钉转身往外走。
王仲辅没跟上,只是问他:“去哪儿?”
“游历四方,本就是路过。”何钉头也不回,“不是说跟我不是一路么,问我去哪儿作甚么?”
王仲辅犹豫半晌:“附近没有能住人的地方。等明日给官差交了人……你再走。”
何钉终于回头了,又看了他半晌,扛着剑往院子里走。他走路带着风,更带着血腥味,离他近的仆从忍不住躲了几步,满脑子想着他方才要割人脑袋的模样,知道是他救了性命,却更知道他的凶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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