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感激小员外善心,身无长物,唯独这只佛牌还算拿得出手,便送予小员外做个保佑吧。”
罗月止手掌仍向上托着:“公关的酬劳,贵寺已经付过了。”
灵空大师低头咳嗽,慢慢回复呼吸:“小员外有佛缘,应当受的。”
长者所赐,不能多辞。罗月止静静看了它一会儿,终是不再拒绝,将那温润的玛瑙佛牌握进掌心:“多谢大师相赠。”
他戏言问道:“不知佛牌保财运不保?”
灵空大师好脾气地回答:“凡有所愿,便可保佑。”
罗月止便笑起来,双手合十,对他施下一礼。灵空大师如今双目全盲,只是安安静静靠在榻边,没有作出什么回应。
禅房中安静下来。
照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罗月止再叨扰下去怕是过分了,他在榻边又坐了片刻,便轻声起身告退。
在罗月止踏出禅房之前,灵空大师仍坐在原位,以虚弱的嗓音颂读了一段佛经: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罗月止停住了脚步,实话实说:“我一介凡夫俗子,不通佛理,听不懂的。大师这话念给我可惜了。”
“既然生死相续,所思皆为虚妄,真与不真,懂与不懂,又有甚么可执着的呢。”
“罗小员外。”灵空大师双目浑浊,轻声对他说出最后几个字来,“不必害怕,佛在眼前。”
……
那是罗月止在他口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三日之后,灵空大师圆寂。
禅房窗外的菩提树仍旧繁盛,浓绿的树荫下,却再见不到那位温和的老僧了。
第159章 寺中遇人
僧人尸身大都不行土葬,以荼毗之礼代替。
荼毗乃梵语音译,即为汉语中的火葬。人说高僧圆寂可得舍利,指的便是火化之后的骨灰与陪葬宝石。按照灵空大师生前的意愿,荼毗法会筹办得很是朴素,寺外仅仅邀请了十余名客人观礼。
低沉深邈的梵声之中,灵空大师当日的话语似乎仍在耳边回响。罗月止握住胸口的佛牌,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观礼结束后,妙池法师请赵宗楠有事商议,似乎与住持换届有关。
赵宗楠微微低着头观察他:“是不是不舒服?”
罗月止摇摇头:“就是有点闷。”
赵宗楠问:“那还随我一道吗?”
按往常的习惯,罗月止定是会跟着他一起的,但今天他却摇摇头,说想独自走走,一会儿在天王殿前的广场碰面。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
罗月止在生活中绝对算不上一个胆子大的人,多少有些不经吓。
他如今时时想着灵空大师那朦朦胧胧的几句佛经,便总是忍不住回忆起两年前。
那时他刚刚在这个年代苏醒,结结实实疯了好一阵,又哭又喊,疯疯癫癫,看到什么都怕得厉害。疯得最厉害的时候,他甚至想再投一次河,看看能不能就此从“梦中”醒来。
这举动把罗邦贤吓坏了,这才要街坊邻居帮忙,把他五花大绑锁在家里。可绑了也没用,绑起来罗月止挣扎得更疯。直到李春秋推开所有人,冲上前把他搂在怀里,声嘶力竭的罗月止才终于不闹了。
他靠在母亲怀里,嗅到她手指上的血腥味,隐隐约约明白,自己应当是再也回不去了。
……回去?
可脑海中那一世就是真的吗?
他带着那么多不知真假的记忆站在这里,能算是真实地活着吗?
倘若在这个时代再死上一回,他又会去往哪里?
罗月止啧了一声,下意识攥住胸口的佛牌:“脑子轴得很,怎么又想到这儿了。”
自从那日见过灵空大师最后一面,他便将红玛瑙佛牌挂在了身上。
罗月止去京中的玉器宝石店问过,中原如今很少有人佩戴佛牌,据说这是从暹罗传过来的佛饰,玉器店的老板看得新鲜,也不知该怎么配件,便以数百颗紫檀与琥珀帮罗月止编了条珠串,可让他将佛牌佩戴于胸口。
这佛牌应是有了些年头,入手温润无比,如今贴在胸前,让人忍不住在发呆的时候轻轻摩挲。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罗月止胡思乱想的时候,把它握在手心里,倒的确是能让人思绪安静下来。
罗月止忍不住嘀咕:“大师你乃是当世高僧,佛法精深、人也仁厚,就是说话忒含糊。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何不说个明白?如今害我提心吊胆算是怎么回事?
还说叫我不必害怕,这事摊在谁身上谁不怕?最近本来就没什么觉睡,我昨天就睡了俩时辰……”
他手握佛牌信步漫游,顺着青石路一路往西,再一抬头,便瞅见了大相国寺正在修缮当中的琉璃塔。
佛塔外的手脚架拆得差不多,看架势应当快完工了。
今日是灵空大师的荼毗法会,寺中工事暂停,如今琉璃塔附近全无人迹,唯独花木掩映,倒是个僻静的所在。
正当罗月止以为四下无人,便见眨眼间的功夫,琉璃塔后小道上慢悠悠绕出个人影来。
那人抬眼见到他,也是颇觉意外,似乎没想到有人同自己一样,在人家和尚庙里,前脚刚送走了高僧,后脚便自顾自往这僻静的地方散步。
此人大抵有三十五岁上下,身材颀长,肤色白净,腮边蓄长须,头戴纱幞头,身着雪白色的绸缎团领长袍,上绣三色穿枝花,腰系金玉蹀躞带——当真好气派。
就算当朝宗室,平日里亦没几个这么穿的。
罗月止商人估价的瘾头犯了,估摸着这一身行头置办下来,少说得花上他熬夜加班小半年的辛苦钱。
他本暗暗羡慕此人能把这锦绣衣裳穿得如此好看,估完价便立刻打消了念头,只觉得钱不好赚,花在穿衣打扮上不够肉疼的。
那气派的陌生人朝罗月止走了几步便不动了,似乎在等罗月止主动靠近。
罗月止上前,躬身行礼:“在下保康门桥罗月止,见识浅薄,不知是哪位宗室王爷?”
“竟然是你。”陌生人仍负手而立,上下打量他片刻,忍不住笑了一下,“为何猜我是宗室?”
这不就是等人夸呢。罗月止随口堆出几句好听的话,又补充道:“之前有幸见过延国公与长乐郡公,只觉当朝宗亲修养尊贵,如珪如璋,与常人有别,今见您风姿尤高于国公与郡公,想必更是贵胄人家。”
“原来是个这么会说话的人。”陌生的宗室笑道,“且叫我声王爷吧。”
这王爷笑起来的样子,也不知是哪里同赵宗楠有着三分相像。罗月止偷偷看了他好几眼,仍没找出缘由。
王爷察觉了他的视线,竟不嫌他冒昧,捋捋胡须温声问道:“在看什么?”
罗月止便实话实说,又加了一句模模糊糊的猜测:“或许是您与延国公看起来都有一副平易近人的好脾气。”
王爷似乎很乐意别人夸他脾气好,看上去颇为满意。
“您若是来参加法会的,方才怎么没见到?也没听延国公说起过。”
王爷抬头仰视面前的琉璃塔:“长佑出面便好。人来多了聒噪,反而打扰高僧清净……我听长佑说起过你,你同他关系倒是好得很。宗室大都不许与百姓结交过深,这件事你可知晓?”
罗月止早有预料,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再怎么瞒也瞒不住。他近日里总想着灵空大师那些话,前世今生,真真假假都分不清,便叫待人接物都带上一份无所顾忌的坦荡来,答话时游刃有余,半开玩笑:“不是百姓,拿手里的宝贝换来了官身呢。”
王爷听到这话也轻轻笑了一下:“伶牙俐齿。”
“若我记得不错,你应当做了国子监的书库官。手里的生意被纳到国子监名下,又被朝堂上那些呼风唤雨的高官上奏,平白折腾了好些时日。”那王爷好奇心倒是挺强,侧目看着他的表情问道,“心里怨不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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